小曌子心情很不好。

因为他的壁画上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人能不经他的许可出现在石壁上,就好比没有敲门就登堂入室。更可恶的是,那个人直接占据了整块石壁,连他衣领上的褶皱,发带上的花纹都看的清清楚楚。

小曌子觉得自己的道行是彻底白修了。

叶柔秀的心情却挺好,甚至可以说是乐见其成。

直到画里的人开口说话时,小曌子才明白为什么叶柔秀突然来了精神,完全看不见之前病恹恹的颓废劲儿。

“你快要死了。”这是那个讨厌的人对叶柔秀说出的第一句话。

小曌子闷闷地“哼”了一声,石壁跟着晃动起来,可壁画里的人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只是微微皱起了形状完美的眉毛,好像是在思考石壁晃动的原因。

叶柔秀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画上的人。她眼里掩不住浓重的疲倦,本就苍白的脸颊上浮出一层青灰气色。她自然知道她的身体情况。

“你应该回来,或许还有希望。”他说。

叶柔秀沉默。

小曌子有些奇怪,觉得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却不是因为身体不好的关系。

“啊!”他低声叫起来,“有点像!”

叶柔秀听见了他的惊呼,面上略略失色,立刻别开脸。

壁画里的人先是不解,然后又想到答案般地笑了:“原来是这块石壁领我来的,可见诚心所致。可是把我认错了谁吗?我不记得我有亲人在世,应该不会有相像之人才对。”

叶柔秀闻言又转过脸去看他,话音仍是冷的,但因为力乏,听着竟有些绵软:“不是皮相上的相似,是神韵。”

“什么样的神韵?”

叶柔秀顿了顿:“目下无尘,不染俗世。”

壁画人重复了一遍这八个字:“‘目下无尘,不染俗世’。这听起来是在形容一位仙人。很可惜,我不仅不是仙,论起来可能更接近于姑娘你和这位石壁小弟呢!”

“你看着不像是妖身变的。”

“我是人身,但因为体质的关系,属于异形的一种,并不是完全的人或者妖。”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里……是进不来的,是与世隔绝的。”

“与世隔绝啊。”壁画人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就不像他了,那个人是冰封的永不解冻的寒冬,而这个人,他的目光和表情都是有温度的,这温度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背影。

“你究竟是谁?”

壁画人想了想,很认真地陷入回忆。

小曌子不耐烦了,嚷嚷道:“喂喂,要我说,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好人坏人我也分不清,看着也像是个怪胎。”

裂开的缝隙吹进一阵清风,不是寒风,也不是暖风,只是一阵干净整洁的清风。

站在眼前的人脱离了空间的阻隔,周身充盈着难以揣测的虚无缥缈,却又不似真正的仙人那般高不可攀。

他的声音非常干净,比透过石壁传过来时听着更清澈。

“这下我想起我的名字了。太多年没人叫过了,都想不起来要去想了。方云浦,我叫方云浦。姑娘你呢?”

他的衣服不是白色,应该说本来不是白色,因为洗了太多次后,就褪色成比较像白色的颜色。叶柔秀有些吃惊,因为近距离看清他的容貌之后,她觉得自己的第一印象是错的。他一点也不像那个人,实实在在地站在面前之后,他真正像的另有其人。

“我叫叶柔秀。”

方云浦伸手搭了搭她的手腕,“啊,原来如此。你的尾巴没了,所以这么虚弱。不要紧,我可以治。”

叶柔秀一怔:“怎么治?”

方云浦笑起来,似乎觉得这问题非常可爱:“让它们再长出来就好了呀!”

叶柔秀一把拽住他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凶狠无比:“你骗人,断尾犹如断命,怎么可能长出来!”

方云浦语气越发温和:“断尾的确如同断命,断了的命谁也补不回来。但是断了的尾巴可以补啊,能把尾巴补全不也挺好的?”

叶柔秀一下子脱了力,丢开他的手说:“命没了,要尾巴何用?”

“叶姑娘,你这么想就不对了。尾巴长出来之后,血脉就能通畅。你的身体也能恢复不少,就算只有一条命了,也可以继续修行啊。再说世上大多数的生命都只有一条命的,你现在虽然跟他们一样只有一条命,但大家都是用唯一的一条命在努力活下去的。”

叶柔秀别过头:“可我是九尾狐。”

方云浦纳罕:“你现在依然是。”

“你不懂,只剩下一条命的九尾狐怎么还能算是九尾狐!”

“这我就真的不明白了。你生来九条命,失去了八条,还剩下一条,这一条就不是命了?有命不就是活着,既然活着只要尾巴重新长好不就是九尾狐?非要九条命算在一起才算命吗?”

叶柔秀抬起头,看进那双清寡而寂寞的眼睛里去,真的很像。只是这个人眼里的岁月痕迹要更多许多,他的容貌比古阳更细致,比较接近林长仙的那种完美。

她整理了下鬓角,同时也是整理自己的情绪。然后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能够通过这道裂缝进来,是不是代表也可以经由这裂缝离开去别的地方?”

方云浦伸手摸摸石壁,向后寻找来时通过的那条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自己通过的裂缝:“当然可以,不然我就回不去了。今晚轮到我做饭,沙棠棠还等着我给它讲故事……”

“你说什么?沙棠棠?沙棠树是妖域很常见的树,妖精们都喜欢叫它们沙棠棠!”

“是啊,我觉得这名字起得真好听,可是和它的臭脾气一点不般配。”

“为什么你会见过沙棠树?那是只有在妖域生长的树啊!”

方云浦略愣了愣,忽然醒过神来,微笑道:“哦,我没有说过吗,我住得地方就是妖域啊。”

“什么!”小曌子大叫起来,“你从妖域来的?怎么可能?为什么从那里来?为什么你来得了?”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你一直在喊‘有没有人来救命’之类的话,我听见了就来了。虽然这个地方真的挺远的,还很难找,幸好这里有条裂缝,我就循着它进来了。你是要救这位姑娘吧?你看起来身体壮实得很。”

方云浦上下仔细打量小曌子周身,露出啧啧称奇的表情。

“你为什么会听见我的话,我又没有叫出声!”小曌子惊疑不已,他只是在心里念道念道,希望秀秀姐能好起来,并不指望有人能来,更不指望真有人能帮上忙,毕竟这里是不生不死地啊,毕竟秀秀姐的伤也已经很久很久了。

方云浦看上去也很困惑,他又像回忆自己名字那样露出苦苦思索一个有着很简单的答案的很复杂的问题那样想了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叶柔秀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这次她有了心理准备,听到什么都不会吃惊。

方云浦脸上突然有了腼腆了悟的神色:“我想起来了,我可以根据需要造出一条通道,去往我想去的任何地方。至于为什么我会听见你心里的话,大概是因为你们和妖域很有渊源,而我又正好是个大夫的关系吧。”

“也就是说,你可以在四界之内的任意地方自由来去吗?”叶柔秀深深地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能力?是神力吧。

“是的,任何地方。但是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所以很少用这种能力,而且造一条路也挺累的。”

“所以就忘记了这种能力,和名字一样?”

“大概是。”

“妖域里面没有人叫你名字吗?”

“他们都叫我大夫,因为大夫就只有我一个。”

叶柔秀摸摸石壁,小曌子猜出她已经有了决定。

“秀秀姐,你跟他去试一试,如果能出去,等你伤好了,再来接我。”

叶柔秀有些踌躇。

方云浦一点也不急,好像刚才那个叫着要回去做饭的人根本不是他。他四下逛了逛,发现这里类似于不生不死地的边界,自言自语说:“啊啊,啊啊,这就是不生不死地呢……”

四周都被混沌的黑暗包围,这是个消磨意志和心智的地方。

方云浦喜欢亮一点的地方,所有带着希望活着的生命都喜欢光明多一点的所在。

“怎么样,走不走?我真的要回去做饭了。”

叶柔秀冷冷地问:“我能相信你吗?”

方云浦点头,“当然,我是个大夫,大夫能骗你什么?”

叶柔秀哑然。

但这个人到底活得久,很快想到了原因。

他说:“哦,我是个男的,姑娘你是个女的,而且现在身体虚弱。哦哦,是呀。这的确有点让人不放心。”

叶柔秀和小曌子不约而同地抽搐了下嘴角。

真是个怪胎。

“但是怎么办,我带不走这块小兄弟,他看着太大也太沉。我的通路看似广阔也有限制,不能一次性容纳太多人通过。”

方云浦向她伸出了手:“来吧,试试看。”

叶柔秀握住他的手,果然很暖和。跟他比,自己的手就是一块寒冰。

方云浦继续问:“叶姑娘,你想要成仙吗?”

叶柔秀愣住。

遥远的记忆一直是被牢牢封固的,可怎么加固似乎都不够牢固,因为打开封条的钥匙就在她心里。

“我觉得你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通道看不清边界,凭感觉不是那么宽广轩敞的空间。

方云浦解释说:“虽然我能造出通道,但能不能接通还得看缘分。叶姑娘你是有缘之人,你和妖域也有很深的缘分。”

通道很昏暗,叶柔秀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背影。幸好抓着手,有确定的温度传递过来,就不像是在梦里行走。

“我很喜欢妖域。”隔了一会儿,方云浦的声音才响起,“比起仙山,妖域暖和得多,也自由得多。”

叶柔秀惭愧了,千年来,真的几乎没有什么人能让她感到羞耻,而这个人能。

“妖域是你的故乡吗?”她问。

“不,我是人身,以人类的方式出生长大。”

“还要走多久?”

“是有些远,不过也快了。”

不紧不慢走在前头的方云浦,背影婆娑脚步轻缓,像是踏在一方青草地上,绵绵浅浅,不敢用力。

“我闻到了花香?”

“对,我喜欢在路上种些花。”

“妖域是最远的吗?”

“魔都是最远的。”

“那仙山呢?”

“哦,我不能去那里,所以不知道远近。”

“为什么?”

方云浦脚步一顿。

“想不起来了?”

方云浦僵硬地点点头。

“可真急人。”

“想不起来也不一定是坏事。”

“想不起来是谁,不知道要去哪里,不是坏事难道还是好事?”

“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你刚才不是好不容易才想起名字吗?”

“记不记得名字,和知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两回事。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可真正知道自己是谁,要往哪里去,去做什么的人又有多少呢?”

“我不是爱说教,叶姑娘别多想。我只是习惯自省自度罢了。”

“可为什么我觉得你话里还有其他意思,像是故意要说给我听的呢?”

“那是因为叶姑娘是聪明人,太聪明的人,自然多虑些。”

方云浦的步子更慢了,像是在等她。

叶柔秀知道自己越发虚弱了,快要跟不上他。

“多虑自然是要伤精神的,叶姑娘你心里的病看着比身上的伤还要重些。”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在看一片凋谢的落叶。

叶柔秀冰霜般的声音有些哆嗦:“你都能看穿?”

“不,我不想看穿,看穿越多能说的就越少。”

他看起来真不像个大夫,分明就是个道士,或者,也像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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