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睡,清晨的时候,早早醒来。天色或许已经有了些许敞亮,只是雾气缭绕,要明明白白看见阳光怕是不可能了。

仿佛已经很久不曾睡得如此安稳,终于到达终点后的松弛让人浑身舒畅。

辇车还是那辆辇车,只是经过多日的奔波,它也和第一次见时有了些分别,风尘仆仆,略有疲态。

小山和小九卸下重任,又到了和自己气息相近的地域,早已不知跑去哪里逍遥自在。

今天大家似乎都还在睡着,长途跋涉之后,好不容易获得的安全感,两个小小少年自不必说,连魔生和容平也都没有动静。

古阳四下张望,昨夜到达的时候,周围漆黑如墨,半点响动也没有。今早的晨光里看出去,这里和一般小镇并无差别。透过稀稀落落的屋墙缝隙,竟能窥见一条细细的河水蜿蜒深藏。薄雾微迷,看不真切,他准备沿着巷子走一走。

河水静静,无波无澜,雾气减退了些,隐约看见对面走动的身影,想来是早起的村民。

他的目光一滞,昨日辉煌的大帐、美人、火光、军队,仿佛一场梦,眼前朴素的乡野山村才是现实。

比起黑暗里的灿烂,他宁愿要这天光下平平无色的清淡。

身后有细碎的响动,古阳回头,看见一双清澈好奇的眼睛。

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孩子,穿一身粗布花衣,嗓音脆脆的。

“你是谁?为什么站在我家门口?”

古阳定睛一瞧,自己的确站在一扇敞开的木门前。

孩子手里提着个木桶,像是要去河边打水。

古阳不好意思地笑笑:“打扰了。”转身刚要离开,却被小童叫住。

“你是迷路了吗?爹爹说有时也会有迷路的人进来,要我给他们指明出去的路。”

“不,我没有迷路。我……路过这里,歇息歇息就离开。”

“路过,你要去妖域?”

小童稚嫩的黑眼睛满满向往之情。

“是啊。”

“真好,我也一直想去,可爹娘不许。”

雾气更淡了些,薄薄的黑影投到石砖上,是古阳自己的影子,浅浅的像晕染的墨痕。

“你爹娘是为你好,妖异之地,不去为好。”

“可是,就算不进妖域,世人也早就把我们和妖怪算作同类了,又有什么分别?”

“别人说什么未必是什么,你不用理会。”

小童咧嘴一笑:“你真是个奇怪的叔叔。”

“为何这般说?”

小童扮个鬼脸,笑着跑开了。

古阳愣了愣,慢慢踱步回到辇车旁。

这会儿,雾气散得差不多了。

车帐撩开一条细缝,露出一张神采奕奕的少年脸庞。

五目子望着古阳,笑眼弯弯,少年人精力无穷,晨光都被他的朝气比了下去。

“你很高兴?”

“是啊,这里感觉不错,臭味也减少很多。”五目子双手叉腰,“正想出去走走呢。”

昨夜与风道人动了真气,魔生在给他疗养。

五目子和白锦绵吃了早饭无所事事又在辇车上憋了这些时日着实烦闷,就忙不迭地结伴出去活动了。

古阳走进车里,茶水温热,白粥暖和。茗兮似乎还没起床,本想问问他对母亲的看法。

容平姑娘换了套月白的曲裾,细细看才能发现用银线绣的绣球花。

古阳问了与风道人的伤情,容平说没有大碍。

她咕哝着要去看看有没有买鞋子的地方。

古阳放下筷子:“鞋子?”

容平苦了脸:“离家时做的,已经放宽尺寸可还是小了。”

“三年才长些,也不要紧。”

古阳安慰说,其实完全搞不清姑娘家的脚多大才算大。

容平提起裙子,让脚露出来:“你看看,姑娘的脚哪有这么大的?”她语调平直,神情依旧呆板,可眼神里倒是露出一丝真切的羞恨来,煞是有趣。

“给男人看脚可不是姑娘该做的事。”古阳站起来,话是这么说,却还是盯着容平的脚审视了一会儿。

这双鞋之前弄脏了,她已经尽力清洗,但还是看得出污迹的轮廓。

“脚长大,身高也会跟着长。容平姑娘的个子快要赶上我了呢。”古阳好意打趣道。

“干脆长到天上去,好当个顶梁柱!”容平恨恨地抱怨。

“这天可是高得很,你一时半会儿还够不到的。再说,要是真长到天上去那么高,那脚该要多大呀!”茗兮从背后走过来。

古阳对茗兮皱眉。

容平立刻放下裙子,也不接话,只默默走了出去。

古阳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你不该那么说的,她会伤心。”

“有什么好伤心的,我说的是事实。她自己也知道。”

古阳脸色沉了下来。

“好啦,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她都没生气,你倒生气了。我不明白你为什对那个丫头那么好?”

“她帮了我们很多,她并非一定要帮的。”

“古阳你总是这样,觉得自己对不住所有人。何必?”

古阳抬起头:“你在说你自己吗?其实不必。人人都知道,皇宫那地方就不是人呆的。”

茗兮面上一滞。

古阳顿了顿,决定还是把话说透:“没能挣回穆家颜面不是你的错,你能活着就不容易了。没能保住落花蹊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窝囊王爷。我一直没机会问你,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在那么大的皇宫里,性命堪忧,孤立无援,装作忘记所有的事。你曾经想念过落花蹊吗,想念过它的荒芜,想念过武小关,想念过劳夫人吗?”

茗兮眼里升起一片雾气。

“说说吧,今天大家都不在,陪我说说话。而且只有你,能陪我聊一聊我的母亲。”

“整个皇宫的美女加起来也及不上她。”

“的确是,还有呢?”

“美女心狠,从来如此。”

“没错,亲身体会。”

“古阳,”茗兮看着他的眼睛,“你恨她吗?”

古阳笑笑:“恨也需要勇气。”

茗兮想了想:“你今天似乎很高兴。”

“早上醒来,神清气爽。”

“还在说笑?”

“我决定向你学习学习。”

“你决定好了吗?”

“什么?”

“去妖域要做些什么?”

“且避一避再说。”

“还有呢?”

“找找看有没有办法去掉你身上的那个东西。”

“还有呢?”

“如果可能,见见方云浦。”

“还有呢?”

“你到底希望听到我说什么呢?”

茗兮踱了几步,又踱了几步。

“茗兮,昨天看见母亲的时候,我就在想了,大家好像都在等着我做选择,等着我做些什么。反抗也好,逃跑也好,总要有个目标是不是?可是我真的想不出我要去做些什么。如果可以,我就继续练练我的刀法,有的话,找一把顺手的刀,也许会派上用场。就这样而已。”

茗兮看着他:“然后呢?”

“等我找到了合适的刀,练好了我的刀法,我再决定。”

“一般人,都是先定好目标再行动。没有目标的行动没有意义。”

“我想让自己先做到不那么无能为力。你知道吗,那天我一个人走下马车,看见乌压压一队人挡在前面,我非常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竟然连一把顺手的刀都没有。”

“你想胜过他们?”

“我只是不想输给自己。这是我今天一早起来突然想明白了的一件事。”

茗兮凝视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比五年前更清瘦了些,或者说,因为脸部轮廓更清晰后就显得瘦削。

也可能是被落花蹊的野风吹久了,那深深的孤旷粗粝就刻进了容貌里。这不仅没有掩埋他天生的贵丽气质,反而让他的脸有种奇异的清爽劲儿。像是野花盛放的草甸里刮过一阵西北的风沙,艳的更艳,荒的更荒,互不相容又相映成趣。

他知道的,古阳比自己,更像个男人。

“你们两个这么早就聊上了?”

魔生笑眯眯地从长廊里走过来。

古阳觉得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灰败。

等他走到厅堂内坐下,窗外天光柔和地往他脸上照去,那层灰败又显得不太真切了。

魔生今日又穿回来他的猩红僧袍,不知为何,有种庄而重之的压迫感。

“我要去拜访一个朋友,顺便找找师尊需要的药。”他迎向古阳的目光回答。

“师尊如何?”

“他要睡上一天了。不过明天便会好起来。”魔生笑眯眯地走出车外。

“你们好好看家。”

“魔生,这镇子里的,都是……普通人吗?”古阳轻轻问。

“当然……”魔生回头眨眨眼,“不是。虞百守里没有人,如果你指的是活人的话。”

“我……看见了一些人。”

魔生拢拢头发,慢悠悠地说:“虞百守本是碑吉山下的一个普通小镇,很多年前因为一场天灾,全村人都死了。硬要说的话,这里应该算是一个坟堆。”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药草,容平还说要去买鞋?”

“正因为有神奇的药,才会有神奇的‘人’啊。”

魔生转身出去,没再回头。

第一次听魔生说他有还活着的朋友。

古阳皱眉,住在坟堆里的朋友。

“我也出去一下,你照看好师尊。”古阳说。

茗兮瞪大眼睛:“留我一个人?”

古阳想想:“那等有人回来了我再去吧。”

茗兮一脸怀疑:“你是不是又想做些奇怪的事情?”

“没有。”

“等下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茗兮叹气:“古阳,你不用变成魔生那样。他一个人也已经足够强了,或者比我认为的还要强上许多。但你不需要那样。”

古阳愣住:“我没那么想。”

茗兮摸摸头:“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轻松一点。”

古阳笑:“我明白的,我可能需要好好想一想,那些过去的事,和自己的事。”

茗兮敏感的抓住了话头:“你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了?”

大概是被茗兮嘚瑟的眼神看得不自在,古阳咳嗽了一声重重摇头:“只是自己的事情罢了。”

茗兮心里一乐,他站起身懒懒地舒展身体,一回头,刚好和进来的人四目相对。

新买的鞋子,手工看着不错,鞋面上的白花既朴实又欢快,一双是宝蓝色的缎面,一双是浅黄的布面。尺寸看着应该是特意加大的。

容平眨眨眼,没打声招呼就转身进屋去了。

茗兮讪讪地坐下,想着这怪脾气的姑娘好像是真生气了。

其实也不算很大的脚,配上她高挑的身材也合适。

她似乎是喜欢蓝色的,之前的鞋子是湖蓝色。姑娘家不是一般都喜欢粉色红色的鞋吗?还有那花样,不太起眼的小花,好像随处可见,但一时却想不起名字了。那股似曾相识的芳香带着夏天的味道。

他想着想着,顾自出了神。

真是一个怎么看都毫无特色的普通镇子,卖衣服的铺子,卖点心的铺子,不过那么几间,没有热闹的市集,连茶馆和酒楼都没有。少年人怕闷,怕无聊,也怕过于平静。这样的镇子,实在寂寥得几近陈旧。可五目子和白锦绵逛得兴高采烈,因为他们一个已经在土里埋了一千多年,离开泥土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连潮润的空气和阳光都是可喜可乐的;而另一个在漫长的冬天和严整的规矩里委顿许久,虽然很爱大山,却不代表要连住在大山里的人也一并热爱。这样简单朴素安详沉静的镇子对他们而言是个很好的地方。长街小巷里来往的人稀稀疏疏,几个买菜的妇人牵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孩子,不知哪间铺子的老板抱着个包袱小心翼翼地赶路,一白一黑两只小土狗对着墙根各自撒了泡尿,然后便欢快地嬉戏打闹。雾气还没有散去,但阳光把镇子的轮廓描画得深了些颜色,乌瓦灰墙,石桥水流,两个少年的脸上焕发出金灿灿的亮光。

“小白,你进了妖域打算做什么?”五目子嘴里叼着根野草,闲闲地问。

白锦绵在好友和长辈的悉心指导下,已经可以把人形幻化地很好看了。此刻的他长毛尽褪,身板颀长挺拔,俨然是个翩翩美少年了。他比五目子还高出一个头,皮肤白皙得像个姑娘。

五目子站在他身边,越发显得黝黑结实皮糙肉厚,可他丝毫不嫉妒好友,因为他觉得美不美对一个爷们儿来说真不重要,还是粗狂些的好。

“继续……修行吧。”白锦绵说话还是腼腆,一副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样子。

“修行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的事情啊。”五目子看着他。

白锦绵点点头,又摇摇头,皱着眉头思索怎么回答。

“除了大山,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哪里都一样,还不如就跟大家在一起。”

他眼里有些思念的神情。

五目子知道他在想那些死了很久的亲人。

“小五也要继续修行的吧。”白锦绵回过头来看他。

一只麻雀停在他们脚边,一边啄食一边瞅瞅他们。

“我想要打开我的竖瞳。”

白锦绵没有听说过竖瞳的来历,便好奇地追问。

五目子详细给这位土里出来的化石朋友解释说,蛇族的视力都不好,主要是靠嗅觉来辨物识向,修炼成仙的蛇能额外长出新的眼睛来帮助自己更好的视物,这些眼睛通常长在额头垂直而开,故称为“竖瞳”。一般仙人开一只竖瞳便足够,只有机遇特殊的蛇族修仙后会长出两只眼睛来替换原来视力不好的眼睛,这样的眼睛不是长在额头而是直接长在原有的两只眼睛里,瞳仁看上去有点像白天时的猫眼,这是竖瞳和本眼融合在一起了的缘故,他父亲便有两只这样的眼睛。但他却是一出生便在额头长了三只竖瞳,不仅看着吓人且并不能视物,完全虚有其表。父亲跟他说,这不是他的错,是因为血缘相斥没有长好的缘故,只要他长大了修行到一定境界,竖瞳就会自行消失和本眼融合在一起。

小小的五目子问父亲:“可我有三只竖瞳,比本目还多出来的一只怎么办呢?”

李光罅重重地抚摸他的头顶,认真地回答:“多出来的这只眼睛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五目子靠在桥墩上,把芦苇扔进河里,黑实的脸上写满了落寞。

“后来,我一边修行一边偷偷查阅了仙山所有的古籍藏书,终于找到了答案。”他伸出食指指向额头上的眼睛,“这是种病,在娘胎里时长错了位置,没有任何用处,与其傻等它们能视物的一天还不如直接用刀剜去来得爽快!”

他眨眨眼睛,抹去那股落寞的情绪,恢复到乐观的神情:“但是我也想成为像父亲那样有两只竖瞳的大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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