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春天很迟,立春已近,隆冬还远没有要启程离去的意思。
青葱的树木和幽冷的花香都是因为沐浴着终年不散的仙气得以长盛不衰。
此处是个例外。人人瞻仰的千极峰顶是仙主才可以登览的圣地,从这里往下俯瞰,延绵不绝的群山皆是低头跪拜的姿态,高耸入云的深处,是至寒至冷的孤凉所在。
苍穹在上,青山于下。
此处一人,似仙似神。
云海静静地悬挂在伸手可及的近处,悄悄变化着形状寻找舒服的姿势缓慢移动,为了给这至高处让出更多广阔的视野范畴。
可这里狭小,也不够平坦,尖尖的峰顶只刚好容得下一个蒲团。仙主不喜欢蒲团,也用不着,来这里不是为了冥想打坐,他是来闯关。距离上次挑战已经过去百年,众仙都知道千极峰顶除了谬语云阁还有个叵心洞,是仅供仙主闭关修行的圣地。但只有仙主知道,叵心洞早在二百年前就被封印了,要进入,就要闯关,闯过前代仙主设下的禁术。头一百年,他每个月都来,屡战屡败,因为无人知晓他的失败,时间长了,他便也觉得是否能进入叵心洞并不重要。
“李光罅啊李光罅,直至今日,仙山依然摆脱不了你的控制,所以它至始至终无法成为属于我的仙山。”林长仙眉目微凛,像望着一片雪花般望着洞口的石壁。
群山上下,只有这片石壁寸草不生,荒凉得像刚堆砌出的一座坟墓。壁上无字无画,连墓志铭都懒得留下。
洞口没有任何阻挡,只隐约听见洞里传出的水声。林长仙举起双手,轻轻伸进洞口。
一瞬间的违和感,在他冰雪塑就的心胸里激起一点花火。怒火。
他往前跨出一步,半个身子探入洞里,洞内没有光源,水声听起来很远,洞内不像洞外看起来那般狭小,必定别有洞天。再踏入一步,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铁门就清晰可见了。
玄铁沉重,表面粗砺,每次触摸,都会在他不起波澜的道心划下伤痕。平日不在意时便好似不存在,直至下次碰触时,之前的每道旧伤便皲裂渗血疼痛难当。
这是叫做耻辱的疼痛,是他至今为止除了愤怒之外,知道的第二种情绪。这两种情绪都是因这座叵心洞而生,除非能够破除封印,否则这两种情绪不会有消失的一日。
铁门只推开一条细缝,长长绵绵的春风像要把花香送到天涯尽头,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疯狂铺陈。四季如春,花开不败,并非不败,只是常败常开,常开常败,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花开还是花落。一路走,乱红飘舞青叶簌簌,洋洋洒洒落成脚下春泥,蝶舞莺啼,风轻香软,柔光旖旎,不温不火的阳光下走着走着便要被暖风蕴热的花香熏醉沉迷,就地躺下睡于花间,梦里五光十色全是盛放的绚烂花海和条条交错的落花成蹊。再不解风情的人,也要忍不住惊叹,除了仙境,还有什么地方能与之相比?
林长仙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并不感觉舒服。仙山里没有这样怡人的温度绵软的景致,仙山一直是他希望的那个样子,疏冷,清寂,高远,不染凡尘。
这里,不止温暖、耀眼,而且,太过美丽,美得跟真正的仙境相差无几。
仙山应该是高高在上难以企及的,那才是他向往并且坚持的。
他没有见过,只是听说,随着时间的沉积,这样的传闻也消失不见。但他可以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依照什么地方的样子复原刻画。李光罅见过那个地方,他心中难忘,至死记挂,所以便用这样的方式来祭奠、追悼、保存,那个地方最初最美的景致。可他难道忘了,这里是仙山之巅,千极峰顶,只有仙主才有资格登临,他保存在这里,除了他林长仙,世间又还有谁能够看见?
林长仙挥动衣袖,漫天的落花尽数跌落,风止水静,鸟雀无声,只有日光继续,漫漫无知地照耀大地。这是一个游戏,游戏规则松散,只要玩家喜欢,可以随意更改周围的景物,无论是下雪还是天黑都是可以轻易办到,不过不管怎么改变,都找不到通往下一个关卡的出口。经过数百次的推演试验,林长仙确定这并不是一座迷宫,这里是长卷的一隅,沿着脚下的路一直走,就会见到下一处风景,只是他一直没找到幻象中唯一真实的物件,以至于在这落花小径上走了无数次依然还在幻象中无法脱离。他试着改变过眼前的一切景物,无一不可改,意味着一切都是幻象。真实便是不可改,不可改便是谜底。他至今还未找到。
林长仙盘膝坐下,闭目静息,关闭视觉有助于破除幻象的干扰。他用剩下的感官细细摸索,还有什么是他一直遗漏未曾想过去改变的东西。
出题是为了等待解题之人,李光罅煞费苦心设下的禁术不可能只是为了让人观赏,一定有什么是他熟视无睹的。
会是什么呢?
林长仙睁开眼睛,莫非答案就是在幻象中?不看幻象反而是错误的选择?
还是说,真实与否本就不该用改变与否来判断?
他再次打量四周,沉吟片刻,然后挥手收回了刚才的施术,于是落花再起,纷飞踏至,空气中的香气从世界的另一端遥遥飘来沁入心脾。
“落花千里,风铺满路,它们会不会也曾感到过疲倦,也曾想要停下歇一歇?”
脑中忽然出现这么一句话,仿佛是谁对自己说过的。
林长仙眉头深皱,他几乎同时想起了说话的人。只是想不起她当时为何要说这句话了。
他对这句话会有印象,不是有所感触,而是因为看透。他并不同情说话人当时的心境,却因为这句话看清了她渴望依靠的期盼,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利用了那份期盼。在那之前,他只觉得她是个厉害的对手,千年修行不可小觑。在那之后,他明白,千年于旁人来说,是至尊至贵的荣誉,于修行者自身,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千年的追逐之后,她才恍悟她追求的大道是一条多么清苦高寡的路。
叶柔秀说过,李光罅是一座高山,比仙山更高的山,想要超越一座高山,自己就先要成为一座高山。
他停止回忆,这段回忆于他也是一种耻辱。
想要超越一座高山,自己就先要成为一座高山。
林长仙站起来,优雅地转个圈,将周围的美景净收眼底。
是这样吗?
李光罅和叶柔秀都去过那个地方,在它还是它,还十二万分美丽的时候,所以和他见到的时候天壤之别。那个时候的它,是四界的奇神世人的向往人朝的荣耀仙山的同僚。可昙花一现的鼎盛只维持了数十年,匆匆一瞥的光阴,还不够一个修道者从幼儿长至成熟。那时的它怎会想到盛极无双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坠落,最终腐烂在历史的谣传里,成为一个切切实实的遗弃之地。
他慢慢踱步,小径蜿蜒,可一眼望去,不远处便是尽头。
李光罅绘制这幻象时,它的结局已经成为历史,而幻象停留在那个结局之前,在“未来”还没有到来之前的短暂时刻。
落花静静飘舞,或拂过他的发梢,或卷入他的长袖,或是,仅仅蹭一下肩膀便悠然离去。淙淙水声盖过了鸟鸣,几处泉眼由山间顺势流淌,一路徜徉滋养芝草洗涤苔藓,汇聚成潭积于此处。
林长仙的白衣照进潭水,和片片云朵的倒影一般无二,光洁明净。
他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谭水也曾消失也可改变,只是,潭水之下却是他不曾探究过的地方。
今日他忽然意识到这点,或许因为不久之前去见了那片温泉的缘故。
落花蹊得名是因为落花无尽,可它的鼎盛却是因为泉水。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他为何会忘记了?落花蹊的秘密本就深藏水底。
纵身入水,白云碎裂,点点珠华。涟漪推开许久,不肯平复。
等待多年,终于有人参透主人的遗愿,找到第一层幻象的出口了。泉水叮咚作响,泠泠笑语,将祝语和喜悦一同送入潭底深处,那尾寂寞的小鱼该是多么欢愉快乐,终于有人前来拜访,要见一见它那丰神俊朗矫健英武的身姿啦!
水里一片漆黑,除了身体不断下沉外,再没有其他感觉。林长仙放松身体,任由水流把他卷入潭底深处。他有些后悔,那天去落花蹊急于将其闭藏,没有亲眼看看那条沉睡的龙鱼,否则便可和将要见到的有所比对。不过不要紧,它身上长有和龙一样的金色鳞片,不会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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