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除了日日勤勉的方大夫和被方大夫强行拉出被窝的白锦绵，众人近日皆起得晚了些。容平端出几盘糕点外加一锅白粥算是偷懒的一顿早饭。与风师尊说是自己身子疲乏须得将息一日便给三个学生放了假，偏巧又是个下雨天，出门嫌琐碎，五目子叫上容平仍旧认真温书习字。
方云浦没有说具体的日期，只说十日之内，五目子按耐着激荡不已的兴奋又悄悄有些担忧。方大夫的诊断向来不会错，可保不齐自己会是个特例。容平一边认真临帖一边宽慰他。五目子见她今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认为是夜里和古阳练剑的结果。两人各有心事，却极为认真地埋头书写，与风道人说过，练字最能静心养气。
门窗敞开着，雨声随风，丝丝入耳，吹不进少年们的心。
茗兮走到大门口才想起自己忘了拿伞，又想到，若需用伞只得向容平姑娘借。这样一来，便要说明去处。可抬眼望去，初春的雨绵绵软软，滴滴嗒嗒，虽不大也足够在一刻内浸透一身衣衫。
他犹豫着停下。
自前几日被古阳知道了他的意图，他故意停歇几日不再出门。昨夜古阳有意无意问起，怕是耽搁下去他反倒硬要跟他同去。
他在门口停留一会儿，迎上来的人手里拿着两把逍遥伞，笑眼弯弯地望着他。
茗兮狼狈地退后一步。
“古阳说你性子急今日定然要去了。”魔生清清喉咙，“我是最闲的一个，他们都有事忙。除了问容平借伞其他的我什么也没说。”
茗兮看着他顺手递来的伞：“我们……不太熟。”
魔生迈过门槛撑起伞：“那正好有机会多聊聊。”
茗兮闷闷地接过伞，不知古阳用什么理由说服了魔生来当他的保镖，他应当是不太情愿的。
伞下的世界是宁静的，雨声仿佛被一道城墙阻隔，只有鞋子免不了仍会浸湿少许。
长长的沉默，静止的空气里能感到魔生默默微笑，他俊美的脸上从未流露过阴郁的表情。
长堤上的青苔好似更密了，又滑又湿，茗兮不得不集中注意力。魔生走在他身后，他感觉背上凉飕飕的。
“你还记得大致的方位吗？”踏上对岸后魔生问。
茗兮望着远处近处大片小片的树林：“只记得是片很密的树林，光线幽暗。”
“妖域里林木遍布，想来你乳娘带着你走不远，应该是靠近入口的地方。”魔生环顾四周目测下距离，“今日先去檀妄附近看看，那里妖民少较为偏僻。”
茗兮不作声，魔生大约是想陪他把较为荒野的远处查找完，哪日他一个人行动便不用再去。
茗兮问：“我们要在妖域呆多久？”
魔生回答：“听方大夫估算，叶姑娘大概需要静养半年。”
“这半年里，如果古阳还没做决定的话，你会怎么办？”
魔生笑出声：“他就是永远不决定我也没辙。”
“人朝会一直追捕他吗？”
“只要不离开妖域就是安全的。”
“那不就和在落花蹊一样？”茗兮停下脚步，“你千辛万苦找到他，还屡次救他性命，这些岂不白费？”
魔生叹气：“正是。”
他伸手到雨中，逍遥伞略微倾斜，雨声便扑面而来，他的声音变得朦胧。
“不论是祭奠还是缅怀，不论是恐惧还是退怯，都需要时间来准备。妖域是四界中最像落花蹊的地方，在这里休息对他而言挺合适的。我一开始并没有这么想，现在看来不止对他，对你们也有好处。”
“这段时间里，外面不会只是干等着。”茗兮说。
魔生收回手，衣袖已然湿了一截：“自然不会，但若是不出去，外面风雨纵大又有何干系？”
茗兮沉默了一阵，雨势渐渐小了，眼前的景物十分陌生。魔生为他开路，在几处树林间游回，却没见到有溪水的地方。茗兮仔仔细细看着，边看边回忆，发现记忆里的那个地方比自己原先认为的还要生疏。
林中见着一处茅亭，荒败许久，过膝的青草没过石凳。两人拂开杂草，坐下歇息。
雨要停未停，愁煞旅人。
茗兮皱着眉想想又提了别个话头：“叶柔秀对古阳究竟是怎么想的？”
魔生扑哧一声笑开：“那得问叶姑娘。”
“你看呢？”
“古阳对叶姑娘又是怎么想的？”
茗兮语塞。那当然只有古阳自己知道。
可他还是不肯放弃，只得道：“他就是木头桩子，也不可能一点儿不动心。”
“哦？看来叶姑娘真是美啊。”魔生故意拖长了语调说。
茗兮嗤笑：“除了嫦娥公主，其他美人不过尔尔。”
“这倒是。”
“你怎么看？”
魔生哈哈一笑：“自然是我喜欢的姑娘最美。”
茗兮反驳：“你个出家人，哪里有喜欢的姑娘了？”
魔生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皮纸包，打开是四个白馒头。
“垫垫。“
茗兮接过一个馒头却不吃，望着亭子外的细雨，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会是一场苦战吗？”
魔生啃着馒头不说话。
茗兮轻声说：“他其实，已经决定好了。”
他回想古阳和容平第一晚的比试。
“依他的性子，现下不过是决定了一部分，至于后面的事情，大概还没想好。”
“不，他决定好了，他要测试自己有没有上战场的资格。”
“怎么测试？”
茗兮幽幽叹气：“他要打败叶柔秀。”
魔生并不吃惊，只是意外：“你看得明白？”
“我不想明白。”
魔生点头：“所以，之后的事情，要在和叶柔秀定下胜负之后他才会做决定？”
茗兮闷闷地咬了一口馒头：“他怎么可能胜过她！我担心叶柔秀会不会不小心杀了他。”
这话有一半是赌气，但魔生也没有纠正。
“他明明不会用剑，那妖树为何要给他一把剑？既然它看得出人心，给他刀不是更好？”
“无论古阳会什么不会什么，他就只会得到一把剑。”
茗兮愕然：“你是说古阳想要的是剑不是刀？他明明一直说想要一把好刀！”
“他想要一把好刀不假，只是，在遇见叶柔秀之后，他多了一件想要的事，这件事他自己不肯承认。但树的脾气就是这样，越是藏着掖着的东西，它越是非挖出来不可。”
茗兮不懂武，他自然不理解古阳看见叶柔秀施展剑术之后的心情。
“歇够了，继续吧。”魔生指着东北面的一处树林。
命运原来是躲不过去的，十年前避过，十年后重启。晚了十年的决定，少年终于长大成人。
“其实，埋头一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魔生撑开伞，发现雨竟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
茗兮自嘲：“五年前我就该那么做。”
魔生心中略动，蓦然想起当年是和仓横打了什么赌赢下了莛葳山庄，不禁一时失了神。
天色渐渐亮起来，雨后空气清澈，终日萦绕的雾气暂时退开，将一幅绿意澄新的山林美景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
“听李光罅说，曾经的落花蹊是个比仙山还要美丽的地方，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见一见它原来的样子。”
微风很快吹干了被雨水打湿的衣角鞋面，泥地虽然湿软却比雨中泥泞好上许多，原先被雨水遮挡的视野陡然清朗，小小的檀妄岛很快便搜寻完毕了。
茗兮沉默着往小岛尽头的一片突起较高的岩石望去，眼神空落落的。
魔生道：“时间还早，可以顺路去荇晞沚那儿看看，如果遇上妖民也可以打听打听。”
茗兮不置可否，脚步却往与荇晞沚相反的方向踱去。
他是想回到妖域的入口……
魔生觉得不无道理，他们进入妖域的时候一路直走往莛葳山庄去，入口附近应该还有不少隐蔽的山林不曾路过。
这片林子稀疏蓬松因距离入口很近走动往来人多，杂草不易生长，青苔常被踩乱，遮天蔽日的大树不多，路很好走，视野可及的范围也广阔，四下张望一周，茗兮往西面而去。那里稍远处倒是可以看见一片低洼处，但走近了发现只是一处较深的泥坑，像是身躯庞大的妖兽用来洗澡打滚的地方。他想往更远一点的地方走，天色又开始变化，低沉逼近的云团预示着雨水即将卷土重来。
魔生估摸下时辰，也不算太早，便劝说：“看着又要下雨，今日不如就到这里，回去正好赶上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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