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不放心许巽一人随官溧县,于是他带了几件防身的暗器和疗伤的草药,准备一路跟随。

丝丝本想跟随,但许巽说府中无人,丝丝留在府中让他更安心。丝丝闻言,也不好争辩了。她留府还有一个事宜,那便是监督府邸的修缮,许府要扩建了。

虽然她没有得到许公子的青睐,但得到了他的信任,也不是一无所获。扩建府邸原是为了迎娶顾小姐,想来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许巽临走前将府邸的样式、布局,以及适宜种植的花草都一一做了交代。从顾府那里得知,顾小姐喜欢木樨与绿兰,按两家订的时辰,他们将于九月成婚,那时正是木樨浮香,兰花吐蕊的时刻。

去溧县的路上,他并没有见到敬王。到溧县后,他带着敬王给的令牌与溧县县丞做了交接。县丞是个老先生,年近六十,白须黄皮,精神矍铄。

戴天乐见了令牌,笑问,“敢问敬王安好?“

许巽面露难色,“不瞒你说,许某还未曾见到敬王。“

戴天乐核对之后,将令牌还给许巽。虽只说了几句话,但他已经猜出几分意思。眼前的这个年轻侍郎与敬王并不熟识,而敬王派陌客前来,不是真正的治水。敬王来溧县恐怕是出于陛下的压力。

“溧县安危就系于许侍郎了“,戴天乐引许巽入席。既然敬王不真心治水,那么就只能靠眼前的这个人了。不管怎么样,溧县安详,才能让建康有面子。

许巽拱手道,“县丞抬举了。“

筵席过后,戴天乐将溧县的县志交于许巽,又举荐了几个得力之人。

在溧县治水第十日,许巽见到了敬王。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夜晚,明月高悬,晚风拂面。

听说敬王光临溧县,戴天乐在府邸严阵以待。但小厮报信传来,说敬王直接去了县衙。戴天乐来不及揣测,立马换了官服往县衙赶。

当夜,一个身着玄锦螭纹袍的男子进了县衙,他没有带府兵,只有一个带刀侍卫跟在身后。

当时许巽正与工丞司的荀琮、御史台的沈梦,以及溧县的戴勤商量翌日挖汛道之事。

“诸位大人,小人有事禀告!“,一小厮匆忙地敲门喊道。

门开了,小厮满头大汗地说,“县衙来了两个男子,皆是器宇不凡,戴县城穿了官服正在赶去,不知是谁到访!“

众人面面相觑。

“敬王?“,沈梦说道,他看了看荀琮。

荀琮一脸疑惑,他问许巽,“敬王?“

许巽摇摇头,他又没见过敬王,“去看看?“

小厮见众人不慌不忙的样子,连忙补充,“不远,就在长史府邸的前面。“

戴勤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他作揖道,“对,离下官住所不远!“。他的府邸第一次来这么多官,还是陛下近臣,可不,连敬王也来了!

“戴长史,那不便叨扰了,多谢长史待茶“,许巽起身作揖道。

“夜色尚浅,戴长史与我等一同前往吧?“沈梦抛出橄榄枝。

戴勤闻言连忙起身,拱手道,“愿为诸君引路!“

县衙府内。

一行人前脚刚到,戴天乐扶正了官帽匆匆下了马车。

官道两旁点了灯,正堂除了灯盏,还特意点了灯笼,县衙内灯火通明。

许巽等人在门外等候,敬王先宣了戴县丞觐见。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不见戴老出来,门里隐隐传来一问一答的对话声。

终于,门开了。一个穿着玄袍带冠的男子坐在堂上。虽是简朴,但衣领、袖口繁复的金纹昭示着不凡的身份。他身侧站这个灰衣侍卫,侍卫一脸冷漠。

戴天乐坐在右上首席,脸上看不出来是忧是乐。

“拜见敬王殿下!“,众人行跪拜礼。

“平身“,司马睿抬手示意。

众人按着官阶做了各自的席位。沈梦坐在戴天乐对面,两侧依次是荀琮、许巽,最后是戴勤。

“本王今日亲自去了溧水河道,工匠正在测量绘图,想必诸位已有了主意。”一个安和而威严的声音在堂内响起,司马睿正襟危坐。

众人屏住呼吸,眼神紧锁在眼眶中不敢乱瞟,他们都在思忖该如何作答,又该何人述职。

戴天乐作为东道主而年岁又长,按说该他回答,但他职位不高,又非治河的主要人物,所以他没有开口。

沈梦职位最高,但也只是御史派来的辅助人物,他思忖自己不能抢在戴县丞前面。

荀琮则直接看向了许巽,他是凭二人在溧山修桥的交情请愿前来的,本就不是正当任职,更没有述职的资格了。

许巽见众人都不说话,他用余光扫了敬王一眼,见敬王面无表情,端坐在什么等人回话。他正犹豫要不要开口,但前几位都没有说话,自己又何德何能呢?

“怎么?本王听不得吗?”,司马睿反问道。

戴乐天忽然起身,他吓得胡子都在颤抖,“不敢不敢,只是天气恶劣,工程稍慢,恐殿下怪罪”,他一面作揖,一面抽出右手指向许巽,“许侍郎,工程如何了赶紧禀告殿下呀?”

许巽见风头指向这边,他起身作揖,“禀殿下,现河道已清,测量后将以石块黏土垒之,石间生隙,以减少汛水冲击。主河道太窄,预计扩宽三尺,增一支流向北,引入瓜州。”

“垒石能减少冲击吗?”,司马睿问道。

“臣等已测验,石隙可藏水,石墙后有暗道,其水可随暗道流之”,许巽解释道。

司马睿点点头,他笑道,“好,不愧是顾中令力荐的人!”

“沈大人,溧县百姓如何安置的?”,司马睿问道。

沈梦没想到敬王会问他,于是连忙起身道,“回禀敬王,按照旧例,从司库调取的钱粮需要全部下发,但微臣以为,分三次更为稳妥,首次救急,中次补充,末次增益,一使百姓不存绝望,二来可免生惰意。”

司马睿思忖片刻,他问戴天乐溧县受灾人口,又问了如何安置。戴乐天押对了题,一五一十,详细禀明。

司马睿雨露均沾,在场每个位都问了话。直到获得自己满意的答案为止,他才松了口。

“溧县有诸位是幸事,晋有诸位,亦是如此!”,司马睿拍案,他严肃的面容绽出一丝笑意,双眸闪着奇异的光。

众人起身,朝他说了些谦卑恭敬之语。

今夜的述职透露出一个讯号。敬王夜中来访,说明他实在无暇顾及溧县之事。从侧面推出,建康和边境,其中有一个出了差错。

当夜,戴天乐修书一封送往边境。朝中局势他大抵清楚,除了驸马气焰日益鼎盛之外,并无可疑之处。可这边境,天高皇帝远,真相恐怕只在少数人手中。

三日后,一只灰颈飞雁教人射了下来,雁足绑着短小的竹节。竹节快马加鞭的送到了戴府。

戴天乐看完了竹节里的密信,他的眉毛拧成一团,枯藤似的手微微颤抖。茶水,茶水呢?他感到口干舌燥。

一侧的小厮连忙倒茶,端到老爷身前。

“唉——“,戴乐天长叹一口气。一侧的小厮侍奉过后连忙退后,老爷的愁闷不是他们能解决的。

密信上说,秦王司马烨被刘聪所俘。司马烨是陛下的弟弟,如今局势,陛下会作何决断呢?

戴天乐捏着布条,不自觉的看向了门外的一棵老松,松虽老,但常青。正如他的政途一样。

不久,秦王之事在民间流传。有人说,秦王被刘汉虐待欺辱,刘聪如厕时竟让秦王侍候。也有人说,刘汉扶持秦王称帝,企图分裂晋朝。

民间的议论传到了司马炽耳中。起初,他以为是闲人造谣生事,一问才知晓,秦王真的不在封地了!

“那他是,被擒还是另立啊!“,司马炽喘着粗气问。他被气得面红耳赤,堂堂天子,竟然不如草民知道的多!

内侍想要去扶他,但被司马炽一把推开,“滚!叫王敦来!“

“喏!“,内侍扶正了发髻,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一炷香的时间,王敦进了太极殿。他手中握有兵权,对边境之事知晓很多。司马炽直接问了他的意见。

王敦没想到陛下反应如此之大。秦王被俘,于建康来说没有多大影响,他可不信陛下是为了兄弟情义,司马家的兄弟哪有情义可言!

果然,陛下是害怕秦王另立,有刘贼在背后支撑,另行称帝不是没有可能。可刘贼凭什么帮他呢?只怕是唇亡齿寒,称帝南侵,只会加速自己的灭亡,这点,秦王不是不知道。

“陛下,秦王恐怕被逼迫的“,王敦笃定道。

司马炽叹息道,“这该如何是好?“

“臣有一计,不知陛下是否愿意?“,王敦走近说道。

“但说无妨“,司马炽眼睛一亮。

“劝秦王自裁“,王敦瞥了司马炽一眼,见其面露难色,他继续道,“秦王已有造反之论,自裁亦是自证,如若不然,陛下即可北伐攻刘,维护正统!“

司马炽在殿中徘徊,他思虑重重。

“陛下,荀将军飞信传来!“,门外响起了尖锐的声音。

“进来“,司马炽停在大殿中央,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道亮堂堂的光线射了进来,刺得人眼花。

司马炽看完密信后半天不言语,王敦在一侧问了几句也没理会。

过了半晌,司马炽将密信递于王敦,他两眼空洞无神,仿佛大难临头。

王敦接过一看,这刘贼真是歹毒心肠。他信里说,秦王在平阳思念兄长,恳求司马炽北上相见。如若不往,刘聪将在汉南另立晋帝。

“狼子野心!“,王敦愤慨道,“陛下您不能去,刘贼居心叵测!“这瓮中捉鳖的圈套虽设的明显,但掳走秦王的勇气还是可嘉的。

司马炽似乎接受了现实,他双手后背,叹息道,“无论去否,晋与刘终有一战!与其让天下人说寡人不念手足,不若去看看真相如何。“

王敦愣住了。司马家谈手足之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直勾勾的盯着司马炽,企图发现点其他的东西。

“陛下若往,臣愿跟随!“,王敦想看看他搞什么名堂。陛下一走,城内空虚,他王家一定会主持大局,难道陛下是逼迫他说出这句话,好试试他的忠心?

司马炽颇为感动,“不愧是寡人的中军!“

王敦挤出一丝微笑。谈话过后,他没有直接出宫,而是顺道拜访了皇后,他的表亲。

黄昏时分,王敦从凤阳殿走出。他步履轻快,眉眼弯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他好奇陛下怎么撑这么久?太医医案上说司马炽气滞血瘀,神散多梦,需要颐养精神。实质上,他早已久病不治,命剩无几。

司马炽想借北伐,在死前振奋精神,留名青史。又或者说,他也想为小司马清清路,不然他为什么把敬王调到溧县?看来,陛下想立淑妃之子为太子了。

想归想,事实上谁做太子还真不是他说的算!王敦写好书信,命人送到溧县。

……

七月,碧空如洗,淡蓝的天空中漂浮这几处白云,一层层,一缕缕,变幻莫测。

苏隐站在一个亭子前,熏风拂过衣裙,她失神地看着一池的碧叶粉荷。面对繁盛的夏景,她没有心情去赏,这烈日也晒得人心慌。

王邺在亭子中画画,专注,怡情。

对于苏澹之事,她一直抱有侥幸,以为那不过是沈黎贼诳她。可是,那晚他带来了“证据”。苏澹在江北营中,在一个满是罪人的末营,他们将被派做先锋,将死在沙尘铁骑之下。

赦免,如同痴人说梦。一想到苏澹会死,她就感到心痛。

“苏隐——”

苏隐听到有人叫她,她走到亭中,见案台上摆着一幅墨画,题着‘荷图’二字。

“荷图不见荷”,苏隐好奇道。

“你再细看”,王邺笑道,他指着墨图。

苏隐走近,确实是一池的荷叶,哪有荷花呢?她往池底看去,原来池下有荷影,池面上的荷花被遮住了,真是好奇妙的想法。

“邺公子画技了得,荷影亦是绰约有致”,苏隐吐出些溢美之词。她已经两年没有提笔作画了。

王邺眼中带笑,“池有水光,才生荷影。‘绰约’二字极为符合。”

“只是这荷叶…”

见她欲言又止,王邺说,“但说无妨,荷叶怎么了?”

“荷影娉婷,荷叶当与之相称,公子画地略显肥硕”,苏隐试着说道。她也画过荷花图,荷叶虽是衬花,但亦有姿态。

王邺思忖片刻,点头道“有理”,他又铺上一张宣纸,试着运笔画荷,但仍不能满意。

“苏隐,可曾学过画?”,王邺问道。

“学过一点”,苏隐也不隐瞒。好奇心就像注意力一样,都是往下发展的好契机。

王邺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看来他需要亲自了解一下自己的侍女了。

“来,你试试”,王邺将墨笔递予她,退到一侧观看。只见她挽袖点墨、运笔勾画,一呼一吸间都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淡绿的云绸,白皙的脖颈,耳畔垂着一缕秀发,弯弯的,在阳光下泛着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几种不同姿态的荷叶在画纸上晃动。对他而言,画者比画本身更吸引人。

苏隐搁笔,自觉地退到一侧,“邺公子,见笑了。”

王邺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她,又说了句“很好。”

宣纸上的荷叶,有的似枯瘦的老人,在拄杖前行;有的带着斗笠,似不羁的剑客;有的似迷惘的书生,在余白中探索。

王邺不打算查,他想直接问。虽然他知道,她嘴里没有多少实话,但他还是想试一次。

当夜,在晚膳过后,二人在园中散步。

苏隐有些疑惑,以往这个时间邺公子都在看书写字,怎么今夜却出来纳凉,这突如其来的任务让她没法吃饭。晚风拂面,虽是舒服,但腹中无物,则更是煎熬。

青石板在月光下宛若水沉玉璧,一片片,一排排,似通往海底的玉阶,或是连接天上的云梯。

“苏隐,你…蜀郡人”,王邺问道。她虽不常开口说话,但听口音,她是蜀郡人。

苏隐被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吓到了,她刚刚在走神。蜀郡,他想问什么,还是说他查到了什么?

“是,益州”,苏隐答道。她手心出了汗,脚步沉重起来。

“益州商家?”,王邺问。他所见的女子大多温婉贤淑,像她这般狡诈伶俐的,还真是少见。

苏隐浑身一激灵,她错愕地看向他的侧影,见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是”,她坦言道。

“原来如此,早闻蜀商富足,如今看来——”,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苏隐还沉溺在万般猜测之中,她不留神撞到了他。

“邺公子恕罪”,她急忙后退。一脚踩到石板间隙,眼看要摔到地上,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王邺把她拉了回来,见她神色紧张,问道,“怎么了?”

“没有,谢公子”,苏隐摇头,站稳之后与他间隔一尺。

“没想到蜀商倒也重文教“,王邺见她有意疏远,便不作亲近,他抬头朝天空望去,一轮明月挂在正中,群星暗淡。

他虽是随口一说,苏隐却上了心。在他眼中商人是何模样,不通文墨,锱铢必较吗?

银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在石板上映出一个剪影。苏隐望着地上的影子,随影而动。

夜,寂静而温和,连风都是温的。

“苏隐,你有字吗?“,王邺停止脚步,背对着她。

“浮光“,苏隐见影子停了,她也就止住了步子。

“浮光,苏浮光“,王邺念道。他继续往前走,漫步到郁金堂。

王邺见时辰不早了,他让苏隐下去,今夜无须侍候。

苏隐闻言看了他一眼,见他眉宇间似有欣悦。不知他在高兴什么。

“喏“,苏隐退了下去。她觉得邺公子和陆琅不同,他更平和安静,不像陆公子那般喜怒无常,让人无法琢磨。

翌日,连枝来看望苏隐,她二人聊了些近日的见闻,说了一些府中的辛秘。

苏隐不自觉地又提到了蓉夫人,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连枝对郁金堂并不了解,能从她那挤出什么话呢?

连枝摇摇头,“但我…我知道蓉夫人心善!上次,她还…还夸我声…声音好听!“

“原来如此“,苏隐明白了几分,连枝口吃,她便夸人声音好听,那自己呢?苏隐摇摇头,负罪之身不当在意皮囊。

连枝除了谈到城中的衣着饮食,还提到一件大事。她说秦王被人抓走了,陛下准备北上救亲。

秦王和陛下,苏隐都不认识。这些人物离她都太远了。她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苏家而已。

近日,邺公子似乎忙了起来,他也无暇散步了。有时候,郁金堂都不见他的身影。拙功也不在,他们出去了。

见郁金堂空荡,苏隐百无聊赖地坐在亭子中,吹一吹风,闻一闻荷香。风吹拂着水墨纱幔,池中花苞摇摆。

她张开双臂,双眼微阖,任清风穿袖。兴之所至,苏隐掏出帕子,将它盖在脸上,跳了一段《池上舞》。石青底裙,云白上襦,舞姿翩翩,宛如一朵水中碧莲。

这是她最擅长的舞,也是唯一会跳的舞。当初母亲逼她学舞,她不愿意,潦草的学了个《池上舞》应付了事。每想到苏苑旧事,她都不胜哀愁。

一舞跳罢,苏隐将遮面的帕子揭下来。跳完后,她感到浑身轻松,面色绯红,对着池水喘气。

见清水涟涟,苏隐忍不住去洗手。她四处看了看,人鸟俱绝,遂安心地走到池边。清凉的池水在手中流淌,让人心生快意。她又忍不住洗了脸,风一吹,十分爽快。

莲蓬,苏隐从一池荷叶间瞥见了莲蓬。莲蓬硕大多籽,十分诱人。她佯装要走,朝远处望了望,亦是人鸟俱绝。

只摘一个。她这样对自己说。苏隐揽裙,半跪在石头上,一手扶着石岸,一手去够。够不着,再往前一点,差一点点,那便再往前一点。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