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公主奉皇兄之命前去探望郦阳长公主,也就是他们又爱又怕的姑姑。
郦阳姑姑在洛中时,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她着男装,带发冠,与洛中学社的才子阔论经纶。她也曾去过边境,亲自点兵沙场。有时候,郦阳姑姑的风头都盖过了父皇。
到了婚嫁年龄,众人都以为她会下嫁宰辅、世家,又或是与王侯联姻,可事实却是她对一个县丞之子芳心暗许。
那县丞之子远赴洛中读书,文采与相貌俱是一等,虽说配不上公主,但也算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因身份卑微,在中正官的评议下,得了个仆射郎,连朝堂都进不去,更别说面圣显才。这位县丞之子并不慌张,他讲究仪表风度,谈吐文雅,又结交了不少名士。在一次竹林会友时,他酒后失言,讥讽了几句朝廷,惹来一人的呵斥。
他并不缄口,反倒指摘时弊,痛陈时局。郦阳公主被他怼的说不出话,竟失态要去殴打他,同伴连忙好言相劝,这才避免混乱的局面。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巧合的是二人又在学社相遇了。
或许是郦阳公主听惯了奉承的话,她格外在意这个人的言论。听久了,看久了,一日不听不见就心里难受,她初次尝到相思的滋味。
面对公主的亲近,他是疏远的。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不想依靠一个女子上位,他要凭借自己的才学,名扬天下。
也许是他逃的太远,远到听不见她的消息后就黯然神伤。可他生性薄面,不肯表露心迹。
一场大火让两个有情人再次相遇。那日他路过学社,见墙院飘出几缕青烟,又见里面的人纷纷逃窜,吵嚷痛哭,此起彼伏。他见几个丫鬟躲在门边哭,一问才知道,公主还在里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拼命往里钻。
楼阁着了火,像一只发热的猛兽,不住的吞咽火焰,吐出浓浓的烟雾。栏杆烧得火红,坠下彷若流星,砸进地面上,又点燃了地板,地板连着柱子,“哄”地一声,漆柱喷出火舌,往楼上舔舐。
他捂着口鼻,在木梯下发现了公主。他用尽力气将她背出了火海,在将公主安稳地放下后,他晕了过去。后来,经御医检查,他呼吸受损,浑身上下有一百多处伤。
郦阳公主整日守在他的床头,盼望他赶快醒来。他的行为感动了太后和陛下,允诺等他康健后便赐婚二人。
或许是上天有意为难,正当二人深情不倦时,鲜卑来晋求亲。鲜卑皇子在边境见过郦阳公主,故点名求娶郦阳。
“然后呢?姑姑做了什么,让鲜卑皇子退却的”,元安公主挽着郦阳长公主的手。
郦阳公主温婉一笑,“哪里是我做了什么,是他,他说自己在火海已经死过一次了,也就不怕死了。于是,在众人没有发觉时,单枪匹马地跑到鲜卑帐篷中找皇子决斗。他哪会什么武功呀,最多能拿得动剑,可他就是这么鲁莽,这么不要命,被鲜卑皇子打得满地找牙,鲜血染红了衣襟,还要站起来打——”
郦阳公主用手绢擦了眼角的泪,“或许是被他的执着打动了,鲜卑皇子竟然走了,当年北边游牧民族都流传着一句话,译过来就是‘不要和汉人抢女人’。”
“驸马姑父真是令人敬佩”,元安公主赞叹道。怪不得无论驸马做了什么,姑姑都纵容他。可也就是因为姑姑的纵容,他才变得野心勃勃,干预储君废立,最后死于宫变。
元安公主试探道,“姑姑你还怪皇兄吗?”,王敦以平叛之名射杀驸马,皇兄非但没有追究,反而给了众人封赏,这无疑是在姑姑伤口上撒盐。
郦阳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哀伤地笑了笑,“他,罪有应得。”
元安公主惊诧地看向她,罪有应得,姑姑真的是这样认为吗?如果她的夫君被王敦射死了,那她一定会诛他九族,而姑姑竟然只说了四个字,罪有应得。
二人走到一亭子上,桌面上摆了几碟糕点,一侍女为二人倒茶。
郦阳抿了一口茶,她看向侄女,“元安,姑姑知道你不喜欢谢礼,自他故去已有两年,你不必在意文臣口笔,若有心仪之人,便两成其好,不要耽误了年华。”
元安公主叹了一口气,把茶盏放在桌子上,“姑姑,我自不在意那群老乌鸦怎么说,唉,心仪之人,两成其好,多难呀!”,虽贵为公主,她实在没有尝到公主的乐趣。礼仪规范、行走坐卧,哪个不是规矩?她时常猜测,父皇因姑姑这个“不让须眉”的先例,怕自己的女儿也效仿起来,故而严加管束。
“没有,倒也是好的,省得为人操心”,郦阳长公主叹了一口气,“都说皇家好,可连自己的丈夫都护不住,这算哪门子好”,她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了,但还是落下泪来,每一滴都是悔恨,都是怨恨,都是痛彻心扉。
元安公主连忙坐起,她伏在姑姑身上,安慰道,“姑姑莫要伤心了,我让皇兄帮你教训王敦那只老狐狸!”
郦阳长公主哭笑不得,“元安,睿儿刚登基,你不要让他为难,我们女人的事——由我们自己解决”,含泪的眼眸忽而变得冷厉,她紧攥着手绢。
郦阳长公主寿,依照她的意思,宴席在驸马府邸举办。司马睿为了弥补驸马一事,他对长公主的请求没有一个不答应的,甚至还大赦天下,与民欢庆。届时,司马睿也会亲自参加宴席,世家、百官,无一不在场拜贺。
这场宴席与以往不同,男宾女客没有分开,只是隔了一道屏风、一帘珠幕。
参加宴席的名单是由郦阳长公主亲自过目的,她拿朱笔圈点,“王家的人呢?”,她蹙眉问。
“禀公主,王启在关外,其夫人张氏久病不愈,是为不吉。赴宴的有中军,其子王邺,其女王荼,继室王蕤,以及王姓旁支三品以上官员。”
郦阳长公主思忖片刻,问,“王邺如今已及冠了吧?”,她对这个孩子有点印象,他没有他父亲那般城府。
“回公主,邺公子去年及冠,有姬妾聂氏、苏氏,其中尤宠苏氏,公私出游,常伴身侧。”侍者回答道。
郦阳长公主点了点头,在名单上做了一个标记,“吩咐下去,无论官阶,皆可参宴。赐苏氏玉璧和请帖,就当是本宫的贺礼”,她将名单扔到桌案上,像摆脱了烫手山芋一般,厌恶,逃避。
三月初一,郦阳长公主寿。
驸马府极尽奢华,将往日没有的、想要的,全部补上。驸马爱奇松怪石,于是郦阳长公主搜尽千山,将一众松石运到建康,摆在府邸中。驸马好书画,于是她花重金买下名人墨宝,将其挂在驸马厅堂。
众人虽不理解长公主的做法,但也不敢吭声。凭他们几十年的为奴生涯,主子一旦变了秉性,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能从细微处找到合理的解释。
那温婉端庄的面容下或许藏着一颗百般破碎的心。
陆琅隔着珠帘窥见长公主的面容。尽管她在笑,在举杯祝贺,但陆琅知道,长公主的心已经死了。奇松怪石,名家书画,不过是她的自欺,营造出驸马还在的假象。
陆琅痛快地饮酒,每一杯都是对已逝亡灵的祭奠。他很高兴,长公主终于能够和他感同身受。如果当年她不逞强,不在服药之后非要与人赛马,马儿也不会癫狂冲撞贵妃,驯马师也就不会被问罪,塔娜也就不会被连罪。
他应该去敬长公主一杯,恭贺她生辰安乐,恭贺她余生的每一年都如此日般——安乐!
琴声奏起,彩衣舞姬遮面而舞,挥袖回眸,曼妙翩跹。
“小酌怡情”,一个声音从耳畔响起。
陆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寻着声音望过去,原来是王邺,他正享用着案前的佳肴。见他一副得意安然的模样,陆琅想到了苏隐。下人禀告,说他二人已经成婚,恩爱非常。
“哼,本公子豪饮亦是畅快!”,陆琅冷哼道,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王邺,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陆琅心里不畅快了,他紧捏着酒杯,怒视道,“王邺,你休要小人得志!”
见他言语不清,逻辑不明,王邺不打算与他计较。与酒鬼争辩,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听琴、看舞。
“你了解你的女人吗?”,陆琅心中懊恼,他不痛快,也要旁人与他一同难过。
这句话引起了王邺的注意。醉鬼的话不能全信,但不能不听。
“此言何意,我劝你不要攀咬,或者污蔑,即便你是四姓之一,我仍能治你的罪!”,王邺捏着酒杯,侧目而视。
陆琅嘴角上扬,他眼神迷离,望着对面的一道屏风,一道晶莹闪烁的珠帘,他叹息道,“我怎会污蔑她,她是个好女子,可惜,太可怜了。”
虽只有只言片语,但仍然勾起了王邺的好奇,“可怜?她…怎么了?”,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舞姬甩袖,琴声消歇。大殿内只有臣僚的点评声、吹捧声,以及彼此相问相贺声。陛下疑心重,平日他们不敢过密来往,如今在这大殿上,自可光明磊落一番。
陆琅摇摇头,他忽而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让人隐藏了苏隐的身世,以应对王家的调查,如今看来,他猜对了。即便是妾,王家也会将人家祖宗翻出来。
“她的箭,我还有一只”,王邺不动声色地说。
“你——”,陆琅瞠目,他把酒杯往桌案上一顿,酒水漾出。“真是虎父无犬子,青胜于蓝!”,他讥讽道。
“所以,我想知道些我不知道的”王邺直截了当地说。他心里一紧,还真怕问出些东西。
陆琅添了酒,仰头喝尽,腰背一松,他想倚在枕臂上,可这是公主寿宴,众人需注重仪表,遂将常见的枕臂、搁臂都撤了下去。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坐好,“小隐就是个普通女子,没有什么秘闻,你既娶了她就当信任她,而不是找别的男子打探她!”
此言一出,倒是他的不是。王邺捏着拳头,平和地说,“陆公子既知她已为人妇,那便谨慎言语,仪礼文书,陆公子当年是甲等呢”,要治陆琅,非得拿洛中学社,拿他最不愿提及的东西。在这一点上,王邺自觉有些卑鄙。可转念一想,陆琅宁可不要箭,也不多说半个字,他所隐藏的到底是什么?
拙功站在后面与人窃谈。自从公子纳妾后,拙功的腰包又鼓了起来。央求他举荐的女子都堵在了门口,甚至还有面相柔和的男子。拙功认为自己的眼光是一流的,在“小小”王家实在屈才了,他应该去皇宫,保不齐日后的贵妃、皇后是出自他的手笔?
大殿内,灯火通明,舞乐又起。
许巽第一次参加这等宴席,繁华的大殿,精致的酒食,以及美妙的歌乐,他感到的不是兴奋,而是哀泯与茫然。
溧县千户人家,百姓三餐不过疏食粗饮。有一户人家为了给他送鸡蛋,足足数月不见荤腥。又有一户人家,为修缮房屋,抚育儿孙,两代人耕种贩瓜,不知疲倦地劳作,最后积攒的钱粮却被征收为税。
道路税、巡查税、粮税、衣税、人头税…….
这里一碟菜、一樽酒,不知要耗费多少钱粮。如此铺张奢华,府库早晚要空,府库一空,便向百姓伸去了魔抓。普通人家缩衣节食,供养的却是高官世家。
尽管许巽再不满,他也没有愚蠢到在众人欢乐时去扫兴,大声呵斥:你们喝的是黎民的血,吃的是百姓肉!
这世道就是这样,从古至今都是这样。即便是喝血吃肉,在位者也应当节俭,不要把人吸干抹净了。否则,朝代更迭将不只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而是变成战火的事实。
许巽想起了尧舜先贤,又想到了刘汉盛世。他不敢叹息,不敢喘气,四处的官僚都盯着他呢,像盯着蹒跚学步的小孩一样,预想他下一步跌倒在哪个坑中。
他有了家眷,有了顾虑。她就在屏风、珠帘后面。雁宁初为人妇,她也要与人交际,与那群贵妇人洽谈。可惜,身为丈夫,他没能给足她底气与面子,梁州寒门,四品少卿。在一群脂粉与财气间,她会不会感到无助?
“公子,你不吃吗?”,巫山在耳边说。见满桌子佳肴美酒,他早就饥肠辘辘了,虽然他出门前刚吃了三碗饭。
“巫山,你吃吧”,许巽坐在末席,陛下公主不会往这边看,他倒是能偷得半点自由。
“那我吃一点”,巫山见人没有注意,迅速地端走一盘鹿肉,在扶桑灯盏下吃了起来,灯下黑,就这点好处,遮住了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虽说是一点,但桌案上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大半,一曲过后,半点不剩。
巫山在灯下打了个饱嗝,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朝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他,他放心地直起腰来,心满意足地欣赏歌舞。忽然,他耳朵一动,一阵凉风起,珠帘晃动。
“公子,有点不对劲”,巫山躬身说。
此时,许巽见岳丈顾喜和工丞司荀琮朝自己走来,他只当是巫山是口渴了,搪塞道,“巫山,桌子上有酒,你少喝些。”说罢,许巽迎了上去。
屏风一侧,珠帘之后。女眷见男客起身活动,往来敬酒,便也开始闲话低语、相互举杯。
顾雁宁笑吟吟地接过酒杯,与陆夫人交谈。无非是说些闺中技艺,婚嫁心得。陆小姐闻声也探了过去。
刘氏夸赞顾雁宁举止娴静,眼光独到,是得陛下青睐的好夫婿,之后,哀怨自己一对儿女至今没有着落。
“陆夫人过誉了,我夫官职微小,实在不敢与人相较。陆小姐美貌温婉,陆公子又文雅高才,相配之人也定非凡俗!”,顾雁宁说道。与其让别人讥讽,倒不如先自嘲一番。她心底知道,即便夫君是个白身,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
刘氏听了满心欢喜,她拉着顾雁宁的手,亲切道,“都说女子出阁后就像变个人,我看一点没错”,刘氏见顾夫人朝着里看,她挤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新帝登基,王谢根基不动,扬顾抑朱,疏张远陆,这一盘棋发生了变化,也一同变动着刘氏的心思。眼下,她要么把女儿嫁进皇宫,要么送进王家。那王敦的二公子不是没有成亲吗,虽娶了姬妾,但在世家眼中,姬妾成不了气候。
刘氏在宴席上寻找王家姬妾的影子,听说长公主给她下了请帖,这次有资格来参宴。
在一众珠光宝气间,她在角落处瞥见一个青黛衣群的女子,面容清丽,气质淡雅。挽着蝉髻,带着玉花,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从容安逸。
“你确定这是王家姬妾?”,刘氏瞧她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千真万确,奴婢打探过了,许少卿的表妹”,身侧的侍女笃定道。
刘氏左看右看,还是觉得面熟,她恍然大悟,这不是子御院里的丫头吗?她捂住自己的嘴,故作镇定地整理衣着,不时偷瞄一眼,“就是她,姓苏对不对?”,这个姓氏她最不喜欢。
“是的,听说很受宠爱”,侍女跟在主子后面说。
刘氏定了定心神。她决定不去打草惊蛇了,这茬事可以先留着,万一以后用得着呢?
苏隐见无人与自己交谈,便自顾自地慢饮起来。虽然她早已料到是此番局面,但心里还是有点受挫。
“夫人,有个绿翡翠总是看你”,风铃俯身说道。她一向很机敏,自做了隐儿姐的侍女,护主争宠,她责无旁贷。
苏隐放下酒杯,射来的目光纷纷逃窜。这群人怎么了?窥视、打探,却没有一个人找她说话。
这时,一个身着粉荷色衣裙的女子款款走来,她眉眼轻柔,仪态端庄,腰间的玉璎珞垂到膝下,与一身荷绣相映成趣。
“苏夫人,冷酒吃多了会醉的”,顾雁宁善意地提醒道。她的侍女说,夫君在婚宴上认了一个表妹,而这个表妹就是现在的王氏姬妾。
苏隐放下酒杯,笑道,“多谢提醒,敢问姑娘府上?”,二人年岁相仿,她怎知自己姓名身份。
风铃忽然感到窘迫,身为侍女,应该在主人开口前就告知对方的身份底细,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她偷瞄了一眼对方的侍女,见她一副泰然模样,风铃便觉得是自己输了。
“夫君姓许,算来是夫人的亲故”,顾雁宁低眸。虽结亲月余,但提到夫君,她总忍不住羞怯。
许,许巽。苏隐恍然大悟,她诧异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原来她就是顾小姐。怪不得世人总想着要做官,迎娶大家闺秀,顾小姐的谈吐和自信都是一等一的。许巽,他真是有福分。
“苏夫人,月中的家宴,还望赏光”,顾雁宁坐了下来,她欣赏着对方的姿容气质。一个姓许,一个姓苏,到底是什么样的表妹呢?顾雁宁不在意这些,她只知道对方是王家姬妾,是夫君的表妹,或许是能助夫君稳走青云的人。
“家宴?”,苏隐疑惑道。许府家宴,她去做什么?她与许巽的关系是故人、故主和恩人,算不上是家人吧?
风铃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在苏隐耳边嘀咕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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