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马车围成一圈儿,中间燃起热腾的篝火,杜应祺去湖中抓了几条鱼来,大家围坐在一起烤鱼、烤饼、烤年糕,关容氏准备的吃食里还有点儿腊肉,任之叫嚷着“必须要用望舒剑切腊肉”,然后好好的一把神兵愣是成了谢二堂主的厨刀。没有葱姜,我嫌鱼腥,谁料杜应祺准备了西镜国那边传来的香料,仔细把鱼腌入味了再上火烤制,香气扑鼻。
千重说:“可惜不能饮酒,不然把酒欢歌,烤着篝火,实在是人生快意。”
我往火中扔了一枝树棍,烟火氤氲,眼前竟浮现在乐慕草原上,承佑同伊诺迪相携对坐,火上烤着羊腿,我们喝着羊奶酒,肆意畅谈,仿佛所有的家国情仇皆被忘却。
承佑,承佑,如今却再也不能有那样的潇洒自在的时候了。
风吟眼尖:“小八怎么哭了?”我一摸脸颊,原来竟不知什么时候有眼泪流下来。千重以为我还在为白日他教训我的事难过,又赶忙同我道歉。我笑道:“没有,烟火熏眼睛,就流泪了。”杜应祺知道个中原委,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任之故意道:“有的人不要对我们小八动手动脚的,我们小八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要仗着长辈喜欢你就把自己当半个儿……”千重一把给他嘴里塞了块饼:“吃你的吧!”
悲伤的情绪被冲淡,大家吃完,千重开始安排晚上守夜的任务。任之与杜应祺先守,他与杜应衡替换,我和风吟自然是负责睡觉,千重说女孩子要好好休息。我白天睡得久了,晚上就精神,风吟原本在她那辆马车上铺好了被褥,后来又说要同我睡一辆马车,然后又被我翻腾得久久不能入睡,又走开了。我干脆探出来半个脑袋,听着外面噼啪在火中爆开的树枝声,渐渐有了困意,这才又躺回马车里。
我并没有睡着,闭着眼睛,只感觉突然马车门被打开,一个人利落地进入到我身侧,我尚未说话,那人已然掀开我的被子,将我整个人一把拢住,又将被子复盖回身上。他的腿将我的腿环住,使我整个人是一个蜷缩着的状态。我不能动弹,而且我的脑袋也被埋进了被窝里,只留一点缝隙呼吸。外面的火光似乎微弱了很多,虽然我整个人被埋着无法看清来人,但那若有若无的玉兰香让我笃定身侧之人是杜应祺。现下一片安静,我的心跳的飞快,那心跳声在幽黑狭小的被窝里格外清晰。杜应祺一听便知我没有熟睡,在我头顶悄声道:“别怕,有人。莫担心旁人。”
言简意赅,他的嗓音沙哑,在此时听来却像天籁使我放心。静了静心神,我听到马车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偶有落在未经踩踏过的雪地上,带起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我有些紧张地抓紧了衣衫,杜应祺感受到了,将我往他怀中又搂紧一些,这下我整个人更懵了,脸颊烧得厉害,还好他现在也无暇顾及到我,因为连在害羞中的我都能感知到那些人就在我们的马车外!
似乎是外面的一个人说了一句“没有”,我还正纳罕什么玩意儿没有,突然一阵冷风窜了进来,像是我们马车的帘布被挑开,随后我感觉被子上方有微弱的光传来,不由屏气凝神,杜应祺怕我害怕,轻轻摸了下我的背表示安抚。那光芒又很快散了出去,随即冷风不再窜进来,而马车外也有人轻声道:“这辆也没有。”
我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了一句:“再找!”虽然很轻,乍一听像个女声,却依然藏不住独有的男性声线,那是只属于宫中内臣的声音。今晚这一波人竟来自于宫内?是承乾的人?是皇后的人?还是李奉忠的人?按明月的说法,李奉忠为承乾办事,那么李奉忠的人也和承乾的人无异了……我来不及想太多,因为我听到任之大喝“什么人”,随即打斗声便传来,杜应祺叮嘱我留在马车中,又想了想,将望舒剑塞在了我的手中,这才跳出马车。
我摩挲着剑身,听外面的兵戈碰撞和惨叫呼号,心中却渐渐平静很多。少林寺那时截杀杜应祺的人里他认出了东宫的王奉朱,他对承乾有多大忠心我不知道,但我熟悉署兵司,被李奉忠挑去的人,首先是为署兵司效力,其次才是对自己的主子尽忠。李奉忠这个人,管着情报机构这么多年,担任两代皇帝的殿前司都知,虽身体残缺却不卑不亢,想起他当年对我们兄妹的慈爱关怀,我很难想象承乾会用什么理由让他对我动手,就如同我笃定皇后也不会对我动手一样。
但也许储君的势力已经如日中天,下面的人站好队了也说不准。我这样想着,风吟突然喊小八,我探出个脑袋一看,天色已有些微亮,风吟正在第三辆马车上招呼我过去,我还未曾说话,只看到风吟身后正来了个偷袭者举剑就要朝她劈下,电光火石间千重赶到一脚踹在他腰侧,那人重重飞出去,风吟惊魂未定险些没有站稳,千重顺势搂住她,我这边又突然听得一声惨呼,我一回头,一把剑就要朝我飞来,亏我反应快堪堪躲了一下,那剑贴着我的脑袋顶飞过去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任之一鞭子打翻了准备偷袭我的人。
千重皱眉看着我俩,快速做了个决定:“小八来风吟这里,不要乱跑。”然后又喊一声杜应祺兄弟俩,示意他俩回援马车边上。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千重喊完我这一声后,任之这边的压力骤减,杜应祺撤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见千重那边人愈加多,连忙提剑支援他。任之护着我往风吟处去,路过第二辆马车的时候,我突然鬼使神差的爬了上去,任之在后面叫我,但因有人杀过来,他只能先把那人撂倒,再来马车上抓我:“笨死了,风吟在那边,喊你都不回头。”
我被任之反手拖着,却默默看了一眼第二辆马车依旧晃荡的车帘——刚才我突然在想,我们这路上的组绊源头无疑就是两个,一个是“偷《六诛》”的杜应衡,再一个便是明月所说有人会带着东宫的目的同我们一样前往西镜,那么眼下我们刚刚出发,在不能杀尽我们的前提下最好的方法便是偷走我们的通关文书。因此我刚在就在第二辆马车上把装有通关文书的匣子摆在显眼位置上,我唯一抱的侥幸便是希望短短时间内这些人分辨不出来哪一个匣子是装着文书的。
不由有些自嘲,我何时竟这样相信明月了!也许是因为他是杜应祺的宫主,亦或许是令月对他无条件的信任,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令人无法怀疑明月。
至于说这一波波看着来势汹汹的杀手,我心底冷哼一声,恐怕只有我和杜应祺才明白,如若他们真想杀我们,何须如此麻烦,万箭穿心不是更干净利落。
恍惚间,我已经被任之送到了风吟身边。我大叫着害怕钻进风吟怀里,她急切道:“乱跑什么!我在这里!”我吓得委屈巴巴地看她,她既急怒于我的安全,又忧切于千重等人的安危,只得搂紧我安慰。余光瞄着第二辆马车的方向,并没有人刻意接近,偶尔有落单的偷袭者被打落至附近,杜家兄弟的剑也不是闲着的。眼看着天色一点一点的亮起来,我有些庆幸,又有些着急,庆幸的是无人靠近马车即证明我的猜想是错误的,没有人要偷我们的文书;着急的是若我的猜想错误,那这些人会有什么别的目的?还是说——我仔细看了看周遭环境,千重等人真是将我们围得很紧,只怕并没有上马车的机会——需要创造一个机会给这些人?
我抱着风吟,假装被刀剑声一惊一个激灵,借着机会从风吟的衣服挂饰上拔了颗珠子,趁没人注意,冲着第三辆马车的马儿打去,只是我前脚才把珠子打出去,后脚马儿吃痛,竟冲了出去。我本来就没坐稳,这一下子更是感觉整个人都要掉下车了,幸而风吟死死抓着我,但也令我十分难受。千重等人追着我们而来,我仿佛听见他们在喊我们的名字,那批偷袭者也追在身后,我已经很努力地在看有没有人去偷文书了,奈何这个马车冲的实在是快,我无法分神。
我抬眼看了看风吟,她的表情极为痛苦,想来是用了全身力气在抓我,我也很难受,身上被勒得疼,后背往腿部的地方是被马车边上碰撞的疼,脸上被寒冷的风刮得疼。我便喊道:“姐姐松手吧,我好难受!”风吟道:“小八不怕!等一下就好了!”说罢还尽力把她自己的身子往后挪了挪,试图想给我一块地方坐稳当。我心下感念,也有些懊恼自己的鲁莽,只盼千重他们赶紧追上来控制住局面。
突然车轱辘从一块小石头上碾过,震得风吟手一松,这下我压根无法抓稳她,直接从车边甩了下来,风吟则是一个仰倒摔进了马车内部,被疯狂的马儿带着往前了。千重只短暂停下来扶我坐起来,接着又追着风吟而去,后面哗啦啦追过来的人他也顾不上了,杜应衡赶到替我清理了一波,又唤“小八姑娘”,那些被打翻在地上的人爬起来后倒是没继续冲着我们来,而是纷纷追着前头的风吟千重。杜应衡见状,也只得给我指了方向,嘱咐我往回走去找杜应祺,因为他们留杜应祺看着另两辆马车了。随后便追过去支援千重。
待他走了,四下里安静起来,清晨的日光落在雪地上更显静谧。我顾不上疼痛,打量了一圈儿,好在周围的树木都已是光秃秃的,没有树叶遮挡,树上无法躲人,好在马儿虽然疯癫跑了挺久,但都是在官道附近,有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的雪堆正是那些清扫官道上落雪的人堆积的。确认了安全,我这才略微松一口气,准备收拾一下自己再慢慢往回走。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任之策马骑来,我还暗自赞叹谢二堂主挺聪明,知道骑马追人。刚想喜笑颜开迎上去,只见任之眉头紧蹙,从身后甩出雪神鞭,直冲我而来——
“倏——”的一声,雪神鞭在我的右畔卷住了一支朝我飞来的暗箭!
我万万没想到在这儿还有一招等着我,登时呆住,任之却早已反应过来,驾驭着马儿便往右边奔去,同时手上亦没闲着,雪神鞭再次挥出,直接掀翻了右侧一个略微有半人高的雪堆,从里面竟翻滚出一个背弓搭箭的刺客!
那刺客翻爬起来,直直向我冲来,一边还挽起弓箭妄图缩短距离来射杀我,任之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从马上跃下,一脚踹上那人的心窝口,那人的弓与箭袋都落在地上,艰难地撑起身子呕出一口血。我走过去捡起,冷声问:“你是谁?”他并不言语,只是看着我笑的极为渗人,牙齿也因为被踹的吐血而被染成血红色。他就那样用轻视的目光和笑容盯着我,令人厌恶。我便放弃了盘问,直接挽弓欲杀,也许是曾经死里求生带给我的危机感,也许是年少练箭对风声的熟悉,我下意识感觉静谧的寒气中,有一种异样的声音破风而来。我的箭羽对着那个声音射去,只听兵戈碰撞迸发出点点星火,竟是两支箭羽对冲在一起!
任之倒吸一口凉气,这箭羽有一支是我的,还有一支那只能说明这周围还有别的刺客!我还在警觉提防有别的暗箭,任之却突然一个翻身上马,颤声喊道:“小八!走!”他本就习鞭的,臂力惊人,只用一条手臂就将地下的我一把捞起扛在肩上。我抬头才发现,那雪堆的后面从大大小小的雪堆中冒出七八个人来,难为他们在冰天雪地里钓我钓了这样久。
他们各个举起弓箭,我甚至能看清那泛着冷光的箭头。任之腾出另一只手来向后扔出一把迷雾弹,又立即抓住缰绳控制马儿。
我看到烟雾弥漫中,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死命盯着我喊道:“九年了,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吗?”他顿了顿,“你以为平阳王的死亡跟你毫无关系吗?”
感觉任之应该听到了,因为我感觉他的手臂勒得我突然一紧。我心里又恨又急,抬起弓就想射杀他。任之一边策马,一边吼了句小八别乱动,我有所顾虑,然而这个人却突然咧嘴仰天大笑,又用他那双蔑视的眼神看我,这人今天非死不可,在烟雾即将要掩盖住他那渗人的笑脸时,我毫不犹豫地射出手中的箭。
他带着不甘的冷笑重重倒地,我也像突然失去了力量似的靠在任之身上。
马儿停了,我恍惚转头,仿佛已经回到了湖边。
任之道:“我们不要在这停留,先赶路为好。”杜应祺表示同意,重新套了车马,第一辆马车被清空,只坐了一个我在上面,第二辆马车承了所有的行囊,于是多套了一个马儿帮着驮运。为防安全,我与杜应祺在前,任之在后。
任之一定气坏了!以谢二堂主的个性,他怎么着都会和我们调笑几句的,此刻他冷着脸同杜应祺交代完,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朝他自己的马车上去了。我眼巴巴的看了看,他就像没我这个人似的。杜应祺瞧瞧我,再瞧瞧他,默默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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