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帝师无语凝噎,转头不再看许小乔。

他偷生在此,二十年里疯疯癫癫,恨遍了虞朝所有人。

今夜,他却要说服自己,不要恨仇人余孽。

“如今……”

海帝师声音凄怨,“我又能杀谁。”

院中乌鸦飞离枝头,殿内破帘随风而动。

海帝师颤巍巍地爬起身,踉跄着抬高双臂,悲怆欲绝。

“成王败寇,殿下贤名倾覆,你我皆是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昏聩无眼的狗老天,作践良善之辈。二十年前,皇上赶尽杀绝,殿下血溅佛像,我们做错了什么?”

海帝师跪在殿门,用头不住地磕地。

雪夜凄寒,空荡古寺无人回应。

半个时辰后,严清搀扶着海帝师,三人围坐在香案前。

严清说,“帝师,乔儿出生许氏,是许坤庶出的第七女。八年前,武安王府嫡庶之争势如水火,武安世子许魏庄博得恩眷,便将庶出弟妹分派出府。乔儿七岁,住在别院由她母亲的侍女照料。可那女子贪财刻薄,时常克扣孩子的口粮。涟漪与她母亲有些交情,得知此事,便要我把乔儿带回去,由我们夫妻教养。”

海帝师冷笑,“许坤好近女色,生而不养,真是造孽。”

严清眉头紧锁,“乔儿便这样糊里糊涂地跟了我们,那会儿阿祁十五岁,见得了妹妹,别提多欢喜。从此,我们一家四口便在善州安家,为了入户籍,还费了好些功夫。”

海帝师说,“你负罪出都,想要入户籍自是困难。殿下当时厉行户籍,为的就是抑制流寇,严防民乱。”

严清说,“我离开后,元都又发生了什么?太子殿下为何会落得如此境地?”

海帝师沉郁地说,“你离开后……严宽便失了帝心。曹德胜服侍皇后深得恩宠,出任东厂秉笔,千羽卫便名存实亡。严宽死后,严震认了曹德胜做父。后来皇上因病常卧龙榻,朝中琐事便交给了中央与东宫打理。谁知穆家仗着皇后盛宠,在朝中安插诸多无能之辈,致使六部行贿腐败。外戚之患成势,太子殿下多次上奏,可曹德胜凭靠批红职权,与皇后把持朝政,殿下的折子无法递到御前。”

严清叹息道,“阉人误国。若早知曹德胜有这等野心,当初便该一刀斩了他。”

“杀了一个曹德胜,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曹德胜。”

海帝师说,“后宫干政,外戚倾野。这都是世家根深蒂固的弊病,皇后深居内庭,如何能操纵朝事?全凭穆家久积威势啊。”

许小乔忍不住问,“太子殿下,不是中宫嫡出吗?”

海帝师垂首,“殿下的生母,乃是宫中嫔妃。皇后膝下无子,便将殿下抱在中宫亲自抚养。常言道,虎毒不食子……”

殿内又静了下去。

严清涩声说,“因我酗酒误事,使父亲失了帝心。若非如此,殿下也万不会到此地步。”

“我本以为,有严宽与你在先,严震不会倒戈相向,谁知他……”海帝师回想起来,有苦难言。

严清看向许小乔,“我父亲是先帝的过命之交,还是千羽卫指挥使。父亲一生未娶,便抱养了三个儿子。除我与严震,上面还有个大哥。大哥因不堪诏狱之恶,早年离都去了金陵关从军。我和严震效命千羽卫,一同在父亲身边孝敬。这一套严家剑法是父亲所教。后来,父亲察觉严震心术不正,惯使阿谀逢迎,便只把严家心法传给了我。至此,我们兄弟彻底离心离德。父亲死后,严震便扫清麾下,千羽卫……也非从前的千羽卫了。”

海帝师说,“这便是命数。东宫僚属拼命死谏,还是没能保住殿下。皇上疑心殿下谋反,可元都京畿营兵权皆由世家出任。千羽卫查到了谋反文书,咬定是殿下所为。东宫僚属入了诏狱死伤惨重,挨不住刑罚的便松了口。皇上听信曹德胜谗言,最终勃然大怒,殿下无路可走啊。”

海帝师满面泪痕,又似疯癫起来。

“殿下幽禁于此,含恨而亡。君冤未昭雪,臣志岂能安……”

他骤然盯向许小乔,语调愈狂。

“我不甘心。”他再次拖住许小乔的手臂,“你风华正茂,你还有机会。”

严清起身欲拦,“帝师……”

“你能护她一时,可能护她一世?”

海帝师紧紧攥着许小乔,“今日,我谅你命运曲折,父债不子偿。可你能教天下人都这般想吗?只要你姓许,便有的是人要杀你。功夫傍身,便真的能高枕无忧吗?”

“严清,你父亲是何等高手,最终却寂寥病逝。元都的权潮更迭之中,杀人于无形最为致命,你如何忍心,让她柔弱无助地面对豺狼虎豹。”

严清握拳不语。

海帝师拽着许小乔,却跪下了双膝。

他颤声哽咽,“我乃绍州海明正……我是献胤十五年的三元榜首。后为东宫僚属,又任吏部尚书,兼中央辅相。我教过太子殿下,如今……我毕生所学授于你。好不好?”

许小乔盯着海帝师的双眸,在那短暂的沉默后……

恭敬地跪在地上,给海帝师三叩响头。

“先生授我以道业,我还先生太平世。”

卯时,霜寒露重。

郑则默前往普宁寺,路上飘雪,他边走边寻包子铺。

遥听得几声呼唤,一把红绢伞撑在雪间,伞下人略微摇晃着往这边来。

元都能打红绢伞之人,皆是五品以上的权贵。

郑则默侧立路边,扶刀行礼。

这人晃过他身前,浓重酒气扑面而来。

“天寒地冻的。”这人停下来,伸手扯了郑则默的腰牌,看了须臾,“郑千户这是往哪儿去?”

郑则默盯着这人的皮靴,“回大人,卑职今日当值,该往宫里去。”

燕池镜通宵吃酒,步伐不稳,吊着腰牌说,“这路……嗝……不像是往宫里去的。”

郑则默露出腼腆笑容,“二公子金贵,不知道元都街巷杂乱,从这抄小路便能直通宫门。”

燕池镜闻言一笑,将腰牌扔还给他,“你认得我?”

郑则默接了腰牌,恭维道,“翼北飞骑,骁勇善战,世子和二公子救驾有功,元都谁能不认得您。二公子可是要回府?雪天路滑,卑职斗胆送您回去?”

燕池镜看着他,“我腿瘸了吗?你且去吧。”

郑则默再行一礼,便走了。

寻阳到时,见燕池镜杵着红绢伞,正喊包子铺快点。

寻阳说,“公子,府里备着早膳,回去用吧。”

燕池镜说,“我饿了,走不动了。”

寻阳拿出大氅给燕池镜披上。

燕池镜吃了两口包子,浑然不在意周遭的目光,问寻阳,“这能到宫门吗?”

“能,但路不好走。”

寻阳说,“窄巷兼官渠,地方越偏僻,堵塞的污秽臭水越多。元都近些年没修官渠,民房路基破烂不堪。等开春回暖,积雪融化,大雨滂沱,臭水便要……”

燕池镜说,“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话这么多。”

寻阳说,“属下之意,请公子务必走正道。”

燕池镜擦了嘴,示意寻阳掏钱,“你去打听一个事,千羽卫今日有没有郑则默的值档。老伯,这包子馅里加胡椒,麻鬼呢。”

殿前司的禁卫,正待轮值。

元都禁卫,原是八州禁卫,是元都王宫的铜墙铁壁。

可后来京畿营崛起,两方职责调转,禁卫沦为元都累赘。

到了今日,都是些没见过真刀实枪,混吃等死的世袭后裔。

郑则默乃千羽卫的千户,在元都里算不上什么官,却对负责看押的禁卫而言正好。

郑则默待人接物,格外宽厚。

所以,禁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严清顶替了原本杂役的差事。

郑则默与禁卫打了招呼,把带来的热包子分下去。

严清还没出来。

旗头见郑则默若有所思,便说,“郑哥若是着急,就替兄弟们进去查看一番吧。”

郑则默说,“这不合规矩。”

旗头咬着包子,挥手示意守门的禁卫让道,“郑哥也不是外人,普宁寺被禁卫围得水泄不通,还怕人跑了不成。”

郑则默便转身入了普宁寺。

严清正坐在檐下,见郑则默前来,便站起身,“时辰已经到了?”

“无妨。”

郑则默环顾寺院,“天还未亮,严叔可以再待片刻。”

严清见他似有心事,“怎么了?”

郑则默踌躇着说,“方才……路上遇见了燕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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