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占地数里,府内太太小姐串门,若稍微远些的,只能乘小轿代步。东边宁国府的往来走动,甚至要坐马车才算便利。

梨香院位居荣府东北之末,绮霰斋位居西南偏中,两地相距之远,颇费一番脚程。

薛家客居此院,已有三年之久。虽说薛母与宝钗仆妇自带、嚼用自出,但偶尔终究也有央烦贾家人的地方。而亲戚之间不生嫌隙,一则仰赖贾府之大,二则得益于宝钗贤达、薛母圆滑,三则源于薛母娘家终究是王家。

宝玉之母,王夫人,与薛母是亲姐妹。

宝玉之嫂,王熙凤,又是薛母内侄女。

而王熙凤与王夫人,恰好又是前后两任的掌家媳妇,最近这些年,互相仰仗,关系还算紧密。一个贾家内宅,当家的两任媳妇,都是王家小姐,这贾王两家的关系,自不必说,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人”字两撇,谁也别想独活。

再者,贾家一门双国公,这等门第,本就是党魁的材料,故而姻亲之间,凡有落难来投奔的,贾家全都来者不拒,纵是刘姥姥那等沾点旧故的小地主,贾家也是愿意出手帮扶的,此正为官场老大哥的阀阅余韵。公府广厦数里,是不缺亲戚们住的那几间房的。因此,贾家亲戚之中,偶有失势的、绝户的,也多愿托庇于公府门墙,甚至不惜以家中金银为筹码投献之,力挺贾家中兴,再图贾家以鸡犬升天回馈之。

这便是朋党的恐怖之处,根系如香附子,蟠虬于土中,连环成片成网,倘若有一根兴盛,必连发数根相携而出,除草者,有一根不除,则终有故态复萌之日。怎奈何,贾家这等家族,纵有直登青云的天梯架子,却无儿孙愿偿登天梯的苦,都是安乐惯了,偏又在荣华富贵上都是只进不退的打算,于是便硬逞着老大哥的名头,大吃绝户,维持贾家现有的体面日子,得过且过于纸醉金迷之间。正是活在‘眼前有余忘缩手’的时候。

且说薛家主仆两女回了梨香院。宝钗来到正房堂屋里,丫鬟们正在清扫酒宴的残羹冷炙,宝钗隐约还能闻到浓烈的酒味儿,已经预料贾琏与薛蟠在酒桌上应该聊了很久。墙角的博古架上,摆满了贾琏送来的礼物。

而薛蟠送走贾琏后,人已经醉醺醺地睡在东厢房里多时,薛母坐在床沿上给儿子灌了几口醒酒汤,随后莺儿进屋回话:“太太,小姐回来了。”

薛母忙放下汤碗,随莺儿来到宝钗书房。母女二人关了门,让莺儿守在门外,就在书橱对面的罗汉床边促膝而坐,小声说起私房话来。

宝钗问:“他们要多少?”薛母如丧考妣道:“三十万。”宝钗闻讯不由心惊:“这也太多了些。”薛母抱怨道:“可不是么,咱们薛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宝钗叹息道:“可见百万之富的虚名,也不是好担的。“心下暗自计较道:“父亲在世的时候,说百万之富,倒还勉强,可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嘴里一面也对母亲吐苦水:“自父亲去世,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话事人,见哥哥年轻不谙世事,纷纷占山自立,家业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几年在二叔一家的帮衬下,虽然收拢住了些,但生意也渐渐归了二房,现在咱们能指靠的,也就只剩京城和周边几省这些买卖营生了,哪里能弄出三十万来孝敬他们?”

“唉……”薛母长叹一声,拉着女儿的手说道:“有些事情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百万之富,就是咱家商号的金字招牌,没了这金字招牌,京城这些权贵,谁还会理睬咱们。”嘴上不提薛蟠,心里也不禁数落:“也怪蟠儿不省事,惹上那么大的官司,现在成了黑户。”

虽说薛蟠有错处,但薛母仍心系这儿子的终身富贵,又哪里肯白给家财填补欠着贾家当年的人情,这会子只想着宝钗能帮忙出出主意,于是提起一件紧要事来:“二房借那案子假戏真做,传扬得金陵那几房都以为蟠儿没了,只剩咱母女了,都等着吃绝户呢。你也是知道的,自从咱把虬儿悄悄过继到咱户籍下,虽解了你哥的燃眉之急,总算让咱大房在明面上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在内府支领钱粮。但我总是心里不安,生怕二房占着这个理儿,继承了咱们的家业。”

宝钗叹息道:“所以我当初就说这是个馊主意,二房一旦跟咱们打官司,哥哥又成了黑户,他们还是名正言顺的继承咱们。现在也是怕贾家、王家,才不敢拿这事情来京中闹腾。”

薛母嘴上不说,心里却盼着金陵那个薛虬若是能得一场大病死了,他们这边的才能变成真的。心下又觉得损阴德,只能巴巴的落泪道:“现在贾家修省亲别墅,正缺钱用,是吃定咱们家了。我的儿,若是前两年,我赔上血本,也要买他家这份人情。可是,昨儿大长公主来,你也看见了,宝玉绝非良配,咱们躲都躲不及呢。还有,你姨妈,虽然赞成你俩的婚事,但是老太君那边,却是向着黛玉的,况且我看宝玉对你也没那份心。”

薛母言至此,宝钗也不由垂泪,虽说母亲指望她出个计策,但宝钗不愿冒险,仍是把决定权推给母亲:“妈,这种大事,还是您拿个主意吧。如今咱们孤寡势单,托庇在公府门墙之内,才能保全家业,既然承了人家的恩惠,也该为其分忧则个,不然面子上过不去。”

薛母心内抠抠搜搜许久,这才说道:“依我看,不如就拿五万出来吧,多了就伤筋动骨了,再者还要给你哥筹谋婚事,咱们也不好过。”

宝钗皱了皱眉,替母亲的脑瓜子担忧:“五万?只怕不能善了。”

薛母又推轱辘给宝钗:“那依你的意思?”

宝钗无奈闭上眼,只得是和稀泥道:“先抛出五万也可,姑且做个探路石,探一探他们脸色。”

母女二人正商量着,莺儿忽然在门外大声道:“太太,琏二奶奶来了。”

薛母与宝钗忙出了书房,待王熙凤携平儿进了堂屋,母女两个都热情招呼起来,吩咐莺儿给沏茶。

四人各自落座后,王熙凤就笑道,“今儿个摆家宴给瑷哥儿接风洗尘,老祖宗又说让瑷哥儿入族谱,东府的珍大哥,也在祠堂张罗呢,弄得挺热闹的。”

薛母压下满腹心事,笑问:“几时开宴?”

平儿就说道:“最迟申时三刻,吃了饭,爷们还得去拜拜祠堂,看看影堂。”

随后王熙凤四处张望一番,话锋一转:“蟠兄弟呢?”

薛母回道:“他喝醉了,在厢房里睡着。”

熙凤略显不好意思,“兄弟两人商量了一中午,事情到底咋样了?”

薛母长叹一声,“薛家这两年,把钱都铺在生意里了,能拿出来的现银也不多,内甥女封了贵妃,大喜事一件,我是有心全力相助的,但我们家,真的最多只能凑五万出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起上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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