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申时

“全球镂空,上下不通”这一句咒语似的所谓“神谕”,困扰了花竟臻整整两天。两天前,他和国鑫宏在邓棱村长的引导下,求见了管理芝神庙的司祭项玉贝。项玉贝完全是个非典型的神道——说话章法清晰,儒雅有典,当时突然爆出来的“神谕”一说,着实令花、国两人吃了一惊。

“两位大人知道降灵么?”项玉贝直勾勾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说到降灵,花竟臻的第一反应就是“出马仙”和“跳大神”,都是北方艮州、坎州那边传来的神秘技法。然而他是向来不信邪的,何况帮主亲自下令禁止“故弄玄虚”,原本他以为所谓“芝神”已成故迹。可是他所认识的读书人,似乎都已经成了神秘主义的拥趸。

项玉贝见两人迟迟不说话,自来解释,“这是一种很高超的技巧,要找到和神灵最契合的人,然后通过仪式让神灵降临到这个人身上,让神灵借代言的嘴巴指引我们,这就是‘神谕’。”

“神……我知道的好像也不止一两个……”

项玉贝对花竟臻的疑虑熟视无睹,径直从袖里拿出一张纸,横在两人面前,“芝神早就预料到两位大人会来询问因果,已经托我写下了这八字来指引两位大人。”

“全球镂空,上下不通”。花竟臻把玩着手中的半截石榴皮,手指从顶部沿着焦枯疙瘩的曲线轻轻划下,落在果皮底部。从顶部原点出发的手指,到底部时已多了一分热度,如果顶部的手指直接垂直落在底部呢?这算是相通了吗?毕竟中间是镂空的。还是说,引绳只能自上而下,因为自然规律只会让一切都最终坠落呢?

中秋灯会在即,村子里渐渐热闹。花竟臻收起粗糙的果皮,这两天的相安无事仿佛滴落的琼浆玉液,使得这颗颤动的心摸上去没有那么棱角分明。然而他终究不能松下最后一口气,名为“直觉”的虚幻令他时时警惕,反倒是在中秋这天加强了戒备。当帮众们的怨声载道传到他的长耳朵里,“是该考虑换掉这群乌合之众了”,他不免这么想到。

穿梭在灯会街道之中,不少店铺还在做着最后的筹备。大概也只有在这样的节日里,才能感受到木坪村的人丁兴旺,才能忘掉身处大山荒村之中。

逛完灯会,花竟臻即刻启程巡视村庄周边,南边是包夹山环的底部,地势一路攀升,紧接村沿,巡逻队伍基本都游离在建好不久的围栏边;东边的田埂人迹寥寥,背靠大山深处,因此所部署的巡逻队也不多;北部是搜查的重点,不但发现了许多动物的尸体,而且有活物活动的迹象。

“侯服,我们在林子里发现了怪物!”花竟臻刚准备离开北境,正撞上前来汇报的巡逻帮众。

“怪物?立马集合三队到两百队,同我前去追击,其他队伍原地不动,随时待命!”花竟臻吩咐下去,转念又觉不妥,唤人补充命令,“通知国副官,让他一定做好村庄周边的防卫工作!”

花竟臻左右踱步,在林口足足等了将近两刻钟,到大作阵仗的队伍集合完毕,林中夜鸟业已惊起大半,寂静林野一时间成了集市。花竟臻强压住心中无名火,只道碰碰运气,率队望前寻去,竟然喜出望外。地上的小型动物尸体和树梢的折木,为花竟臻指出了一条完美的追踪路线,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却说国鑫宏得报,即刻收拢队伍,将力量集中到村北,自在村中央的大寨中镇场。整理这几天收集来的地图形胜,余光正瞥见广场灯火通明,不由得叹道:“死于安乐。”

米茹带着老狗游荡在灯会之中,两人本在上山的村道上巡逻,接到通知,一路赶往村北,到达时已见集合地人头攒动,待得不耐烦,米茹索性唆使老狗和自己一道暗自换下帮服来灯会游玩。

要说木坪村虽然器具老旧,民风古朴,可是这中秋灯会一点不寒碜,村外市面上能见到的玩乐和小食一应俱全。米茹买下两串糖葫芦,分给老狗一串,两人便在街边看起了小杂耍。场前那小厮分外出彩,先是跳了七八个丸,而后顶碗转圈也是绝活——看额上一个,鼻尖上一个,手上两个,脚上一个,只惹得米茹拍手叫好,一掷百铜。

正在兴头上,人声鼎沸的灯会却一时寂然,广场上霎时冰冷得可怖。人们似乎都达成了某种共识,全往兀然的锣鼓喧鸣处聚拢。米茹疑惑不解,好歹逮着忙拣铜钱的小厮,问道:“小哥,街上怎么突然安静了?大家这都是往哪去啊?”

“哎呀,大郎你是新来的吧?这几年村里灯会每年都有项司祭做的‘神谕’,这可是村里少不了的‘好节目’!”小厮顾不得整理铜钱,头也不抬一个劲地带着尘往袋里塞。

“‘神谕’?这是什么东西?”

“芝神附身到司祭大人身上,借司祭的嘴巴,指引咱村里年年红火!这就叫神谕!”小厮堪堪收完铜币,瞄过一眼米茹,转身便要走。

“真是穷山沟啊,什么时候了还信这种东西?你们知不知道咱们帮主早就把你们那鬼东西给禁了?”

“你不信?跟咱去看看,包你心服口服!”

米茹犯了两句嘀咕,正打算和老狗离开,不想那小厮是个顺风耳,听到他的话,转身便扯着红脸粗脖子杠上来,这下米茹也一下子懵了。

“大前年村里闹饥荒,芝神告诉咱下山山道旁的林子里有粮食,咱们村就是靠那些粮食捱过的两季;前年村里闹瘟疫,芝神指引司祭大人带人到楼水找药,咱们村才挺过去;去年芝神说今年要有兵灾,叫俺们好生防守,都应了,你说哪个不灵?”

“真有这么神?”米茹与老狗面面相觑,不觉也起了兴趣,便顺着小厮的意思一道赶往广场中央。

来到广场中央,高筑的站台之上,司祭已然就位,但是米茹并没有见到意想中神道的装扮,这位司祭只是穿着一身黑色的服装,看起来像仙乡镇的老大爷、大妈打太极时穿的衣服,这褂丝绸除了比这些“朴素”的村民更加亮丽一点,并无任何惹眼之处。

“父老乡亲们,芝神告知我,今年村庄将有大灾降临。”项玉贝凛然伫立台上,凝重神色使得来看笑话的米茹和老狗提不起半分精神。

米茹惊诧地偷瞄四围,广场上落针可闻,无形的手将他和老狗逼出人群,谁也不知道是这块地头不属于他们,还是他们不属于这块地头。

“神谕是这四个字,”项玉贝掏出一张麻纸,上面工工整整墨书了四个大字,“不速之客。不怀好意的外来人,来到了村庄,他们将给村庄带来巨大的灾祸,村庄将毁于魔鬼之手,所有在场者,无论是村民,还是行脚商、杂艺人,都难逃一死。”

听到人群的窃窃私语,米茹愈提起心眼,此时此刻,如果可以,他宁愿用怒瞪来换取暗视,吐露的风息早已飘向他们。他早就明白:这个村子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相关的人都紧紧维系在一起,任何的生人就算使尽手段想要融入这些暗线维系的人当中,都是完全没有可能的。自以为强权压制的伏丘帮侯服帮众,从最开始,就处于逆向的监视链当中。

“但是——”项玉贝拉长了嗓音,他的庄重瞄向更大的听取欲,“神说,这一切都是有破解方法的——因为芝神始终保佑着我们!”

光线聚焦了,项玉贝就是一道屹立山尖的磐石,风霜、雨雪、灼烤、推搡这些就是他的四季,一些发烫的聚光算不上什么,“如果我们立刻行动起来,根除不速之客,这些不怀好意的外乡人,就来不及迫害我们!”

米茹几乎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仅仅是处于漩涡边缘,冰凉刺骨的水就足以令他打个寒颤。在老狗呼叫的背景音,所有的一切都连成了一条线:朱玉峰的深入简出,紫烟寨的兵变,对伏丘帮的袭击,村口的死尸,村中的怪异,村庄山路上的粮食,郡西的药物,以及——今年的兵灾。爱好耍弄小聪明,自诩为“阴谋家”的米茹,想起了伏丘原上,伏丘帮大寨中央的那尊金像。现在他对帮主的心悦诚服会来得太晚吗?

乐章高亢激扬的中段正在演奏,不过米茹并不打算欣赏凄婉的尾奏,因为任何的奏乐,都只有主音和观众在享受,作为进程参与者,毫不起眼的小角色,感受到的只有无穷的痛苦和苦辛。不止如此,他连一分一秒的观众都不想做,现在他就要离场。

“老狗,不要问话,跟我走。”米茹在老狗耳边轻语,老狗回见米茹难得的严肃,一声不吭,乖乖跟了上去。

离开广场的一里多路程,米茹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隐藏在巷墙的暗处,米茹好容易静下心,整理了一番思绪,决定稍微更改一下巡逻路线,尽量避人耳目到村口尽快下山。

“赖子,怎么了?从没见你这么慌过。”老狗憋不住话,低声问了出来。

“老狗,咱们得快点跑,不快点咱们都得赔在这喂狗。”

“这要从哪说起啊?要是侯服知道咱跑了,咱们非挨一顿暴揍不可!”老狗喘中带乱,腿上的动作一刻不停。

“还侯服呢,以后没侯服了!谁还能治咱们?咱们到山下先回大寨,就说咱们拼了死力才逃回来报信,帮主一定不会责怪咱们的!”

“行,赖子,那我可全交给你了啊!”

“你放心吧!”

两人一路往西赶,躲着人走,看着村口近在眼前,米茹只想坐在地上歇息一会儿,可是日暮将近,他前面还有行程。两人从村边小道快速跑到树林里,在村口观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把守山道,这才放心地窜出树林往山下去。

米茹欢欣雀跃,几乎要哼起小曲儿,眼见身后的火光愈来愈远,两人摸着黑走了一段,终于还是拿出有光矿加快了行程。

话分两头,花竟臻率人一路追赶村北林里害人的“怪物”,寻找蛛丝马迹,竟也探出一条偏僻难行的林间小径。随着线索增多,花竟臻心中盘算着这“怪物”原型,虽然之前巡逻队每次巡查都扑了空,但是从现在的状况来看,这“怪物”并没有想象中的聪明谨慎,过多的巧合会营造一种必然的假象。

在他率领队伍进入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时,线索奇怪地完全中断了。远处欢愉典雅的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响彻天际的锣鼓奏鸣。冷风蓦然而起,恍如凛冬山谷携杂着碎石的奔飙。

青烟袅袅,花竟臻确认队伍遭遇了伏击,可是眼下他并没有应对之策,如若他发声指挥,很可能会在暴露自己的位置之后立马被袭杀。在暗处的敌人并没有主动袭击,只是熄灭了他们的光源,事情的转机还没有到来,花竟臻只能期望敌人先露出破绽。

一片黑暗中,伏丘帮众开始骚动,花竟臻肯定队伍已经在向南退却。

“你们不说话?”

打破寂静的问话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堵灭花竟臻的最后一丝曙光。

“有鬼!”

人群中忽然爆出惊叫,霎时恐慌传遍了整个队伍,有人在向南奔逃。

“不要乱动,否则我们就要动手了!”洪钟震鸣般的吼声从林北袭来,却没有镇住慌乱的人群。

“啊!”吼声还未完全落下,空地上惨叫声便此起彼伏,一时间花竟臻周遭安静下来。花竟臻无奈顿住脚步,好不容易清楚了敌人首脑的方位,本来召集了十来个帮众准备借骚乱之机奇袭林北,如此看来,转瞬即逝的机会已然消逝。

“你们应该已经明白我们不会手下留情了。现在,所有人安静地听我说话。”这次是西边。

帮众们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着,声音的停顿空荡有些久,约莫过了三五分钟,空地上的众人才再次听到东边的熟悉喊话声,“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吗?给你们十秒钟时间回答,只要有人回答就够了。如果没有人回答,我们就每十秒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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