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儒才二十岁,没有人会在二十岁的时候真的去预习父母的死亡。尽管听过很多次‘我也会有不在的那天啊’,‘真不知道我走了你怎么办’,‘你非要把我气死才行吗’,尽管明白了默认了总有那么一天,但那一天就像被厚厚的白雾远远包裹着,看不清也怕看清细节。

雾气乍一消失,白布四面升起。

原来死亡是这么琐碎的,选哪一套殓衣,定哪一种棺材,哪一块地用作墓地,哪一位是招魂的复者,报孝的措辞要不要修改,涂车需要多少才够,刍灵放在什么位置......没有人挡在这些问题前面了,即使有礼可循,有人相助,徐继儒也要亲自点头。这样的同意,是一把钝刀子,刚开始还能感受到眼泪,接着麻木隔断了自己。

徐继儒看见一个人,他井井有条,独当一面,甚至准备蔬食水饮的人与丧祝的人吵起来了,他也能问明缘故再妥贴地处置,他贴着一层膜木木地去看那个人的脸,才发现,原来是自己。

徐继儒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他好像脱离了一切。然而远道前来吊丧的人,轻柔地说上一句,我祖母去得早,会多照顾他们的,你莫要担心。徐继儒深深地鞠躬,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地上。

小殓之后是大殓,然后是举行朝奠礼和夕奠礼的停殡期,停殡十日内要准备好送葬的冥器。除了书画用具,徐继儒还放了一束新的海棠花。花朝节那日巡山,父亲有意早归,原来是为了带上一束赠予母亲。

旧花染血,新花盛烈。

见过最后一面,盖棺。

天微亮,送山的人很多,徐继儒走在最前面。风吹进他的眼睛里,没有回响。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选地移树一次,打墓破土一次,这是第三次了。那种脱离感又来了。由丧祝带着完成诸多奠礼,要站便站,要跪便跪,跟自己好像没什么关系。直到亲手洒下第一把黄土,徐继儒还是流泪了。

下葬归家,刀割水清。谢孝的热闹散去了,卫辟兵和慕容渊婷陪了许久,最后也只得离去,徐继儒终究是一个人站在空荡无声之中,他以为自己会哭,但并没有。他只是默默站了许久,最后朝小司寇府走去。

“是一群从北方来的流寇,一共是三十三人,五人死在流青山上,四人死在了城外的田地之中,十二人在打斗中被捕手击杀,五人逃窜中坠崖死亡,六人依法明日枭首,还有一人,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樵夫,是守城楼的李奔找到的。

花朝节前一天早晨,他声称要入城治伤,但城门还有一刻才开,李奔告知司阍周源,但周源不允,李奔争执了几句,被周源调去轮夜了。

故而第二日未看到下达的通缉画像,后来他得知此人便是元凶,与我们日夜搜寻,最后在城外流青河的野岸边发现了他。他......已经死去快一个月了,只得移到城外殓房。”

小司寇打开牢门,说道:“这六人你也一并认过,看看是否有所疏漏。”

徐继儒死死地盯着浑身是血的六人,他攥紧了拳头,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冲上去对着他们拳打脚踢,恨不得用牙一点点咬碎他们的血肉,连骨头都要碎成渣滓。他心里的恨意是如此剧烈而细密,翻滚着淹没了自己。直到所有力气都耗尽了,血黑色散去,徐继儒才一点点看清,他的指甲里已经浸满了血。

徐继儒跪在小司寇面前,哽咽地说:“若非小司寇大人尽心尽力,每隔几日都差人告知我缉凶进展,我怎能安心送别父母。小司寇大人的恩情,徐继儒定当结草衔环,死生相报。”

小司寇轻叹一声,将徐继儒扶了起来,“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何以要你相报呢?只可恨当日我该多调与你些人手,也应当知道歹人心毒,难免记恨,怎么能毫无防备......唉!”

徐继儒想起那个樵夫,他年纪不大,但刺向自己胸口的那一刀,如此狠厉,他凄楚地说道:“我早知此人心狠手辣,又诡计狡诈,却也大意,我才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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