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起来,这座城市就已经早早的苏醒了。

不息的车流,不灭的灯火,不绝的人气,合成一道绳索,将吴向的眼皮揦了开来。

对面楼上闪动的广告牌灯光从床头进到他的脸上,让吴向一时之间看不清,但是很快的,阴臭潮腐的气息便环住了他每一寸皮肤,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啊,熟悉的气味。

好舒适,好安全。

他闭着眼睛翻手一抓,便抓住了一只黑长的老鼠。吴向把它放在胸前抚摸,老鼠动也不敢动。

吴向感觉有点不对劲,他坐了起来,捏着老鼠的后颈正仔细观察,忽然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飞跳到了他的脸上,吴向快速伸手把那东西捏了下来。

“跳跳侠,你怎么又换大哥了?”

那跳蚤扭着细细的脚在他手指间挠动。

“哦,好吧。”

吴向把跳跳侠重新塞进了老鼠的毛里。

耳边传来了声响。

吴向一抬头,就看见这间1.5条腿宽的狭长房间中间的烂絮絮帘子打开了,露出了并列摆在后面的双层铁架床,和铁架床后面歪着的小水槽,周围杂物满墙遍地。

呙耳站在狭窄的过道中,右手提着脏红色塑料桶,左手捏着一截铅笔和卷曲发黄的白纸,紧张又期待的朝他笑。

吴向眼睛猛地亮了,一股热流涌上,让他两只手都直挺挺地翘了起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呙耳的左手。

呙耳吞了吞口水,小步靠近一点,也伸直了双手。

一阵热风吹来,拂动了变幻的灯光和窗栏上的铁锈。

心怦怦跳。

电光火石之间,吴向将黑耗子丢进了红桶,同时抢过了呙耳左手的纸笔,而呙耳眼疾手快从旁边杂物堆上捞起一个脏绿色塑料盖,砰的一声砸在了桶上,随即马上两手捏住桶沿。

床上,床边,母子俩的脸上都长出了兴奋的笑容。

两人对视一眼,气氛难言,有种默契的美好。

此刻,清晨,谁也不想打破这沉静,他们不约而同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一个拿起笔,将发黄的纸张铺在膝盖上,一个转过身,将盖子掀起一个缝,往里面灌水。

吴向脑袋上缠着纱布,靠在簌簌落灰的墙上,捏着笔,呆呆地看着空白的纸张。

迷幻的光线从窄小的窗透过来,光尘旋飞之间,他看见了另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正在慢慢成形,在纸上跳跃,在他眼前闪动、解离。

吴向目眩神迷,这一瞬间,时间好似暂停,空间也仿佛消失,一切喧嚣都离他远去,只有黑色线条在舞蹈,沙沙的乐曲在狂躁。

没有饥饿,没有争吵和不堪,吴向全身心地描绘着属于他的美丽世界。

那个世界,是某一天忽然降临在他混沌之中的圣园,是吴向记忆的开端,是他的启蒙,是独属于他的,他唯一可以获得安宁与慰藉的地方。

它虽然总是变动,模糊不清,迅速而突然,但是它也总是在他压抑的时候沉默的出现,转移他的注意力,和他玩,逗她开心,给予吴向无声的倾听与包容。

吴向向往着它,他无数次拿起纸笔,要留下它的音容,可是每到笔下,却往往力不从心,画出来差之千里,被他们称作是鬼画符,被撕得稀烂。

没有人听他解释,没有人理解他,他们总是用谩骂、暴力来和吴向沟通,将他越推越远,让他无可自拔地上瘾,沉迷在那个无人知晓的世界里。

吴向的秘密乐园。

他像一条纸片鱼,在乐园吹出来的风里面飘游,无限近无限远,须臾真实,永恒虚幻。

可是,就在此刻,有什么不同了。

他真切地看见了,风捎来了乐园的问候。

在吴向握住笔的这一瞬间,伴着脑袋的胀痛,在时空消解的白纸上,有什么从折痕之间钻了出来,发黄发黑的边缘顺着卷曲的弧度延伸,勾勒着,为它注入了鲜活。

好真实。

从没有一秒钟,他的乐园如现在此刻这样的真实。

可是同样在这看清楚的瞬间,一股莫大的恐惧却忽然一窜而上,猝然扼住了他的咽喉。那种感觉,就似有一把刀,在他的全身鳞片上摩擦。

吴向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那种感觉便转瞬即逝,下一刹那,他的心神被牵引。

融入,沉迷,他很快就堕入了自然、舒适之中。

无知无觉的冷汗从额头流向发梢,滴落在沙沙作响的纸上,被随之而来的黑色线条穿过。

“唰!”

吴向的眼前忽然一空,纸被夺走了,他惯性似的在空气中划了两下,可随后“啪!”地一声,笔也被打掉了。

吴向直勾勾地抬起头,看见吴大为穿着脏兮兮的汗衫,站在床边向下俯视,大鼓着眼睛,咬牙切齿地骂他。

“畜生,老子在外面搬砖打螺丝,辛辛苦苦供你们,就为了给你弄个房子好娶婆娘,结果你狗日的又在屋头画了一天的鬼画符,你对得起我不?!”

光影在吴大为的脸上变幻,似魔似鬼。

吴向愣了半晌,才看清了吴大为,车流和人声紧接着传入耳中,各种味道涌入鼻腔,消失的时空从光与暗间爬了上来,吴向喃喃道:“爸,你今天没上班?”。

他伸出手,紧张地盯着吴大为手中挥舞的画,“爸爸,我对得起你,那是我的画,你还给我。”

吴大为火冒三丈,将画随手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扬起手来朝吴向脸上扇去。

“我日你麻,一天到黑只晓得鬼吼鬼叫,拿你来啥子用?你这个样子真的是废了。”

吴向双手挡在头上,“爸爸,我没有废,我一口吃一个老婆,超厉害……”

随着这句话脱口而出,吴向怔住了,最后一丝残余的感觉从身体里褪去,他终于清醒了过来,目光移向了吴大为脚下的那坨纸。

他吃不来老婆,他没有老婆,超厉害的是它。

他吴向一如既往,确实还是个废物。

“略略略,呜呜呜。”吴大为怪模怪样地伸出舌头学吴向说话。

“哈迷日眼!”

吴向泄气地耷拉下了脑袋,垂头丧气地站着,任由吴大为戳着脑袋。

呙耳两步跨过来抱住吴大为的手,“你不要打他,他伤还没好,今天还又抓到了耗子,省了肉钱,我就奖励他画了下……不说了,来,来吃饭。”

吴大为骂骂咧咧,坐在床上,伸手将床尾的小风扇打开,“瓜婆娘,就是你惯的。”

呙耳把饭送到吴向手上,上面盖了白肉和莴笋,淋满了红黄的汤汁,“是呀,我们两娘母都是你惯的,老公你辛苦了。”

吴大为用筷子敲敲碗边,“给儿子装碗来噻。”

“晓得。”

呙耳两手按着吴向的肩膀,让他坐下,她神情温柔,吴向不知觉就照做了,呙耳看了他一阵,忽然感慨道:“我儿子长这么大了。”

说着,她转身从板凳上拿过来两碗饭,一碗递给了吴向,在他身边坐下,一手端碗一手动筷做出吃饭的动作,“乖儿子,快吃饭,多吃点,以后我们就靠你了。”

吴大为咔咔咬着骨头,嗤道:“靠他?我闭眼睛那天晓得看得到不。”

呙耳轻轻踢了吴大为一下,“你不要那样子说,你好好给儿子讲,儿子还是懂得起的。你看他现在好乖。”

“懂得起,保持不到两天,尽是丢老子丑,我是不指望了,就看我孙儿了。”

“儿子还没长大呢,你也想得太远了。”

“不远了,想我们那个时候,都打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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