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诗源重打饭菜送来,餐食从红泥断食第五日起就换成了宁白鸾的“老三样”,性质柔和不冲击肠胃。

宁白鸾要求下,红泥忍痛没去动肉糜,青菜吃了菜叶留了菜帮,白米饭吃了一小碗,蛋羹动了几口,二人各喝了一碗糖水。

下人烧好了热水,各自沐浴擦洗。

十几日不曾盥洗,身上干黏,红泥招呼了几个丫环擦背。宁白鸾脏得更甚,身上什么都有,却执意自行处理,还是尹诗源守着门口,只是这次,拄着那柄四尺七的棍刀。

十一日里的事自然被宁白鸾知晓,理所当然记了名,此时嘴角压不住的欣喜——弟子与跟班,所见所得,分明不同。

屋内,宁白鸾褪去快要粘连皮肉的肮脏衣衫,洗净下身污秽后,简单擦洗,细致观察起身上伤。

体伤近愈,外肤已经闭合,有残余些微的红肿,触水微痒,按之淡淡的酥,莫名好受。身上洗好,爬出木桶擦干身子,到屋内的妆台前照镜。

额上已经长出新肉,比周遭下陷几毫,抚摸时微痒。

下山之后,很久未审视过自己面目,忽觉面相变了。眉毛似乎变浓变直,眉头隐约开始有压眼的趋势;三白的厌世眼里,冷酷阴狠吞没了娇憨;身形消瘦,饱满的面形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分明的颌线与五官……

似乎……越发像男人了。

经历诸多,不像其他少男少女般做梦,或许因为早被现实磨灭了自己的意志。

据燕云州心意教说法,没有自我意志之人,会渐渐活成他人期许的模样。自己或许……

曾经扬名,是为法兴。女尊的法要兴,传法弟子即便扮男,依然保留“宁久”的女相。

当下渐化男相,世间又期待“宁白鸾”什么?

法兴已毕,接下来,要扫清最后阻碍——那座“山”。世间公认男子力强,灵尊匿迹后尤甚,大概灵知深处都念着,能爬过那座“山”的形象,必定得是个男人。

自己……似乎在向那个形象靠拢……

披扎浴袍,轻轻叩门,尹诗源将衣服从门缝递进来。

游行不携冗余,只有两身白衣,这是刘侍锋划破那套,已经洗净补好。

穿戴已毕,推门而出。

红泥大概仍在擦洗,宁白鸾先去看刀。热水浸化封蜡,以布挟净,惊讶于刀的变化。从前无论如何磨砺,刃侧白雾总欠缺光泽,仿佛蒙上灰霾;如今武弊尽消,刀也像通彻人性,一下明亮起来。

擦洗干净霍养神早先备好的鞘,纳刀入内,又用白缎缠裹严实。

距离问世还有最后一步,是唯心的“洗刃”——以磨刀者指腹血淡抹刀刃,再以酒洗去,是向刀寄予器主意志的仪式。酒须是“好酒”,未必品质上佳,但务必“意义非凡”。

这不是老刀匠传授,而是师父讲过的故事。虚空采药解了武弊,可以死心塌地向半神竖起战旗,为此不惜再试着向冥冥里借力。可惜他不饮酒,还无从完成这一步。

终于将刀佩在身边,二人往正厅斜霍郡守。近日单调的话说过许多,可所见诸事只有藏在心里,途中理所当然说起:

“霍郡守人相当好,我和他说了宁兄的事,他急坏了,当即要写折子上奏请御医来。于是我便说了你的情况,听不懂你和红泥姐说了什么怕传达错了,就只说‘这病别人治不了’,郡守当天就去城里最大的棺材铺给你订了口棺材,那材料那形制,棺材铺老板还以为于尉死在这了……”

话说一半,忽然一激灵,语声与人步皆猝然停住。

正前一丈远,霍养神立在枣树下投来目光,笑而不语。

霍养神急坏了,该是什么样子?望着那张老气横秋的脸,心里想象着那有棱有角的五官会各自飞到何处去,宁白鸾“噗嗤”一声笑了。

尹诗源先前言语,霍养神大概听到一半、猜到一半。宁白鸾这一笑,他倒有些窘迫,只能想法找话:“笑起来很俊……之前不苟言笑,是要专心,还是修行出了岔子?”

“都有,”微微颔首,“不过,勉强逾越了。”

红泥此时从背后提着红裙闯来,裙摆踢得高些,亮出半点胫衣,胫衣下露出一点白皙的脚踝。身后跟着的霍兴兵多瞄几眼,险些绊了一跤。

红裙是先前穿过的那条,跌倒划破的口子被绣上花与蝶,身上熏香,眼下薄薄的粉提亮面中,眼尾到颧峰淡抹的桃红水粉,唇上胭脂也很淡,只为补起气色,遮掩断食数日的憔悴。

她挤开尹诗源抱住宁白鸾手臂,隐蔽地微微屈膝也要扬起脸看他,为了显出清纯,更为衬得他高大、满足自己的一点点私心。

心疼地抬手抚过那张欣喜着扬起、不似过去饱满的脸:“辛苦你啦。”

朱唇撅起:“知道就好……”

霍养神轻咳两声,红泥“哇”的一声蹲到宁白鸾身后。惊慌间不慎踩到裙摆,扑到宁白鸾背上,索性把涨红的脸埋在他并不宽阔却蛮结实的脊背,两手揪紧他的白衣,声音蚊蝇一般:

“霍、霍伯伯……你怎么也在……”

宁白鸾反手用手背在她背上捋了几下,微湿的衣服与轻颤的背令他忍俊不禁。他取笑道:“傻丫头,你猜这为什么叫‘霍府’?”

裹着红布鞋的脚一下一下踩过来,宁白鸾笑着作势要躲,被踩到又玩闹般轻踩回去,两人新鞋上很快盖满灰印。

霍养神只是看着。

尹诗源拄着棍刀,故作大气地勾搭霍兴兵肩膀,同情又好笑地察觉他生无可恋地倒过来,肩上手轻轻拍动聊表安慰。武试期间宁白鸾和霍养神各有务必忙碌之事,红泥又一门心思扑在宁白鸾身上,这二人倒形影不离,互授文武,竟迅速熟络起来,至此几乎情同手足。

打闹良久才步入正题,庭中对坐,尹诗源披露了圣旨之事。

沉默半晌,面面相觑。霍养神一语打破凝重氛围,问出那个无从逃避的问题:

“去,还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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