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奉怀处理完诸事回到于府已然是两日后,才刚下马车,于如歆便遣人来请他。
温润儒雅的清俊公子难得露出惊讶神色,笑着同清风鸣蝉打趣:“二公子对那位周大夫真是上心,只怕我这大哥也比不上。”他语气温和地同传信小厮道:“且回话二公子,我刚从外归家,满身风尘,带我更衣沐浴后再去同他一叙。”
那仆下恭敬应是。
待得于奉怀沐浴完毕,便听得清风前来通禀:“二公子已经到了。”
正在由鸣蝉擦拭湿发的于奉怀闻言一怔,随即失笑:“那么大了,这心急的毛病还是没改。”
他轻轻按住鸣蝉动作的手:“不必了,莫让如歆久等。”
作为于府大公子,于奉怀拥有一个独立的院落并一片园林,此时正值初冬,庆来镇却迎来了久违的初雪,甫从游廊出来,于奉怀便看见了湖心亭中一个孤寂的背影。
“怎的不着人将暖帐打起来?”
于如歆本是在望着亭前一梢薄雪发呆,听到身后的声音,不由微微一怔。
他转过身去,看见面容相似身量却更高的青年噙着笑望着自己。
“阿兄来了。”许是吹了很久冷风,出口的嗓音沉哑,喉间更是漫上一股涩意。
于奉怀上前替他扫去眉间一点落雪,故意责备:“初初病愈也不知避着点,还如小时一般。”
他一提到幼时,于如歆的眼睛霎时像蒙了一层薄雾,抖着唇,半晌才道:“阿兄,我都知道了……”
于奉怀替他整理围脖的动作一顿,过了会儿才平静道:“知道就知道了,你那么大,好些事情也不好总瞒着你。”
于如歆去抓他的手腕,“阿兄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你早知晓了对吗?”
他想问,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要瞒着我,让我一直陷在自责与痛苦中那么多年?
但他问不出口,因为于奉怀的神情平淡,那些巨大的痛苦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那年我在外求学,突然接到父亲传信,说母亲暴病去世,还不待我回到家,就听到张贵妃下旨将张氏赐给父亲做续弦的消息,偌大的于氏,竟无一人对此事有异议,可怜娘亲尸骨未寒,就有人等不及要占了他的位置。”
他从鸣蝉手中接过暖炉,白色狐裘将他的面容衬得凌厉而又冰冷:“自那时起我便知道,这世上,没人靠得住。”
于如歆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于奉怀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看湖心的薄雪:“你那时被吓得失了魂魄,遍访名医也不得效,后来大了些,便同我愈加生分了。”
他的声音很轻:“如歆,无论如何,你这次能来找我,我很开心。”于奉怀温柔地看着这个还有些稚气的弟弟:“那些事,我来做就好了,因为,我是你的阿兄。”
所以啊,那些滔天的仇恨与耻辱,那些夜以继日的算计与筹谋,都交给我吧,你,我的弟弟,就像我和娘亲希望的那样,永远快乐地活下去就好了。
他在心底说。
……
淼阳县衙今天很热闹,周边挤满了围观的民众,小贩穿梭在人群中,吆喝着售卖零嘴和浆水。
经过金家的恶意渲染,嘉令草菅人命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淼阳县城,众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个传说中的“毒郎中”是何等模样。
辰时一刻,淼阳县庸医误治致人死亡案正式开庭。
皂衣的衙役站成两排,手中的水火棍齐齐敲击地面,口中大喊着“威——武——”的口号,高县令方才带着人施施然出现,竟不是得力下属纪县丞。
“啪!”惊堂木落在上首的桌案上发出清脆响声,民众嗡嗡的议论声霎时小了下来。
“咳——”高县令轻咳一声,这才严肃神色道:
“嫌犯周氏,着人押上堂来!”
嘉令穿着尽早刚刚换上的干净囚服,跟着衙役走上来,那衙役本还想让她跪下,高县令见状连忙轻咳一声,使了个眼色,衙役秒懂,默默退下。
接下来便有状师宣读诉状,金氏花钱打点过,状纸上的字字句句将嘉令描绘成了一个为得银钱不择手段,一窍不通害人无数的庸医,听得县衙外围观的百姓都忍不住对嘉令啐起了口水。
秀水村来的里正等人看得着急,拼命向周围愤怒的民众解释,却被误认成与嘉令一伙,狠狠推搡了几番。
嘉令看得着急,又不能上去帮忙,隐在人堆里的如歆冲几个家仆比了比动作,几人连忙上前将里正等人同围观众人分开。
高县令听得外边起了骚乱,又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还在撕扯的两人这才讪讪停手。
主簿连忙让人将双方证人带上场,刘家这边,胡桂芬赫然在列!
李大柱见此忍不住瞪圆了眼睛,这婆娘胆子竟这般大,闹出那么大的事还不够,竟敢公然在公堂说谎。
李小柱不明所以,看见胡桂芬在堂上只觉得奇怪,脆生生地叫了声娘亲。
胡桂芬肥壮的身子微微一僵,忍不住想要回身去看,被一旁的胡香狠狠扯了把衣袖。
“做什么?”胡香冷厉地瞟她一眼,“咱们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成了那便我吃肉你们也有汤喝,若不成你也别想落得好!”
胡桂芬被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埋下头去不敢吭声。
接下来,高县令让双方人证一一叙述事件经过,胡香作为被害人家属,被问得最多,只见她扯着帕子做出一副伤心模样:“……那日从回春堂回来,遇见了这位周大夫,我本是不想让她给我丈夫看病,但她一再保证自己医术高明,定能让我丈夫药到病除……吃了几天药,给了她不少银子,但我丈夫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我担心那药有问题,想要同她对质,她竟躲上了山去……”
她拭了拭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我没有办法,只能又将人送回了回春堂,幸而李大夫可怜,愿意收留我们,没成想因着她给的毒药,我丈夫被延误了病情,没过几日还是走了……”她说到最后,竟是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模样好不可怜。
县衙外心软些的妇人也忍不住抹起了泪:“可怜见的,孤儿寡母,当家的去了这该怎么活?”
“都怪那个黑心的大夫,治不好也不说,竟然拖着延误病情……”
于如歆听得众人议论,默默捏紧了拳头,那日进山寻找嘉令,她明明是为了胡香丈夫进山采药方才涉险,经这妇人一张巧嘴,竟变成了畏罪私逃。
益智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二公子……”
于如歆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情绪,“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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