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刚过,蝉声不歇,围绕别墅的大片松木屹立风中,墨绿的针叶交相摩擦,卷起阵阵松涛。强风拍开窗扇,一缕白纱扬起,刺眼的日光探入房间。    紫色的天鹅绒沙发上,女人蜷作一团,宽大的蓝白格子披肩半掩着白皙肌肤,流苏垂落,阳光斜穿过来,落下稀疏光影。    “吱呀——”门被打开,伴着匆匆脚步,身形魁梧的女佣站到蓝底白花的地毯上:“我的小姐呀,你怎么又睡着了?老爷都等你半天了。”她三两步上前,拉过女人藕节似的手臂,迫她坐起。    木簪自脑后滑落,长发四下散开,仿佛摊开的墨色绸缎。女人低沉的嗓音带着深深倦意:“我刚才还在看书,不知怎么回事就睡着了。”    从医院回来这些天,要重新学习的东西太多,实在有些辛苦。    “你可不能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啊,医生专门交代过,要让你多走动走动。”女佣举着一件紫罗兰色连身裙,自对方头顶套下,又蹲下来为她整理裙角,“再这样睡下去,可要变成胖猪头了。”    “嗯……我就是觉得累,”削葱似的指尖停在胸口,锁骨自方形领露出,显得小巧精致,“这里,喘不过气来。”    “那是因为你之前憋得太久,”声音越发温柔,女佣十指勾过长发,熟练地编织起来,“喏,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也再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是吗?女人耷拉着脑袋,神思缥缈。    据说那是在黑黢黢的夜里。冯叔为了订婚宴,临时请来几位帮厨。一位负责主菜的厨子,做完自己分内的事,绕过宅子北面的水库,站在松树下抽烟。对岸人声喧哗,都被屏蔽在那栋红砖白漆的宅子里,唯有几片灯光从窗户透出,照在仿佛凝固的水面。    彼时月色寂寂,树影森森,睡鸟栖着高枝,不时扑腾翅膀,发出突兀声响。    厨子踮起一只脚,边捻烟头边想着,这么大的庄园,要独自住起来还有些渗人。视线转向前方水库,轻风拂动,浮光碎作一片,好似坠落的星辰。伴着涟漪层层化开,一道蓝色影子自暗处飘了过来。    他点上第二支烟,盯着那道悄无声息的影子看了一刻。灯光落在对方繁复的装饰上,映出璀璨华彩,厨子吓得抖落了烟头,下一刻,他全身都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十指紧攥半身围裙,仿佛用尽胸腔的力气,朝着对岸大喊一声“救命啊,有人落水了”,虚脱的感觉随即涌向全身。    一束手电隔着水岸射来,有人陆续走出后门。    太慢了。不知从哪儿生出些勇气,厨子掏出手机和烟盒,用围裙包着搁在地上,这便裸着脚,淌过黑洞洞的池水划向那道影子。    开春没多久,池水冰冷刺骨,还没走出几步,便触不到底,厨子望着那具安静的身体,越发觉得可怜。谁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来了水边,为什么落水,又独自在冰雪刚化开的水里泡了多久。    岸上有人开了远光灯,围观者越来越多,他双脚踩水,将女人推往对岸。看清情形,几位男宾脱掉马甲,跳进水中。不知是谁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是尹小姐”,人群随即变得嘈杂,不时传出哭泣的女声。    靠近岸边,落水者即被侍从接走。附近有一家私立医院,救护车来得很及时,但没人能将这个宴会主角叫醒。本应受人祝福的订婚宴,转眼陷入令人绝望的沉默。    直到放手那一刻,厨子还被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包裹着,仿佛随时会从梦中醒来。他固执地相信对方还有心跳,尽管她身体冷得可怕,但如果不这样想,便会令人感到深深的徒劳,至于是把自己弄得湿漉漉这件事徒劳,还是对方过去的人生完全是徒劳,他已不懂得分辨。    听着同伴小声议论,他望向据说是死者未婚夫的男子,那双一眼看去便会觉得飞扬跋扈的眉眼,此刻笼罩在深重的阴影里,可是比起悲伤,对方似乎远远沉浸在震惊之中。在场宾客不下百人,他不能也不想一一体味他人心情。空气中弥散着梨花的冷香,白色花瓣飘零水中,又被浪花推及岸边,依然纤尘不染,却不复再有生命。这样的夜晚不过是他漫长人生中的一天,但于她却什么都没有了。  ……    至于后来,她的苏醒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是奇迹,总之是老天爷开眼,让救护车被不长眼睛的后车追尾,车身猛地一震,陪护她的医护人员险些撞到前座,慌乱之中,她呛出几口水来,渐渐有了呼吸。    流言很快散开,尽管爷爷用尽手段,不让那些声音传进尹家,还是不免有一两个胆大的帮佣在楼梯下的储物间谈起。他们说她是自己跳进了水库,为的是逃避这场婚事。还说她那个未婚夫是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如果嫁过去,一定会受尽欺负。但他们更愿意相信,她是为了某个被小心藏起的男人,而选择反抗爷爷定下的命运。    大家都喜欢听故事,没有故事,便自己造故事。他们对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津津乐道,以至于小然亲自走过来提醒他们,小姐就站在这楼梯上。    可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生气。奇怪的事情不只这一件,另一件,是在她醒来后发现的。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她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到自己在像墨汁一样稠密的黑暗里,追着星光,不断奔跑,既不觉得枯燥,也不觉得疲惫,只想这样一直跑下去。跑着跑着,忽然脚下踏空,这才真正苏醒过来。    脑中残念犹存,还执着于感叹,不能光看着天上跑,也得偶尔盯着地下,回神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刺鼻的浓香盈满房间,却盖不住渗进地板的消毒水味。窗帘半卷,天空又高又远,深蓝的帷幕上,一轮明月孤悬,看得人寂寞。    沙发传来些响动,一个魁梧的人影坐了起来。台灯的光晕散开,对方眯起双眼,过了很久,才轻轻问出一句:“小姐,你醒了?”好似生怕她被这几个字带起的风吹散。    些许碎片自脑海闪过,却无法拼凑成完整画面。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她望着眼前的陌生人影,声音卡在了喉咙。    “小姐,你还好吧?”对方无声至床边,双膝跪地,两手扶着床栏,眉眼之间,却是喜忧参半。    “你喊我小姐,那我到底是谁?”干涩的喉咙颤抖着发出声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至少不是小然告诉她,她的名字是“尹晗真”三个字就能解决。她确切想知道的,是自己的过往。    可记忆变得模糊不清,越是努力回想,越像在搅动一团纸浆。而真正的自己,仿佛被笼罩在浓重的白雾中,看不清摸不着,只偶尔闪现,来不及伸手,又一晃而过。    到底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别墅后方终日传来施工的声音。自她落水后,爷爷便打算放干水库的水,改填上泥土种树。施工人员抱怨池子太深,用大功率的抽水机得抽上十来天,还不知道这水最后要往哪儿排。现在只能往周边的土里排,但要把坡上的土泡软了,还不确定会不会引起滑坡,而且那些习惯在旱地生长的松树,保不齐都要淹死了。    吃过午餐,尹晗真一直站在水边,小然担心她又掉进水里,只好过来喊她。    一同过来的,还有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男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服,浅灰色的外套里,穿着一件同色马甲,细条纹的衬衣,扣子扣到最上的一颗,看起来整洁又保守。    这人几天前也来过,听说是她未婚夫的同胞哥哥,两人长得极像,性格却不同,况且眼前这个,看着身体也不怎么好……视线不觉停在对方修长的小腿上。    “站一会儿还是可以,但走得久了,会没有力气,还是坐着的时候比较多。”男人眯起好看的眼睛,纤长的睫毛随风颤动,恬静得好似睡着了一般。轻风拨乱了刘海,露出两道幅度刚好的浓眉,既不富有攻击性,又不会过分婉约。为这张干净的脸颊,平添上几分安静的孩子气。    有着这样的身体,定然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很多愿望都无法实现,到底有些可惜啊。尹晗真蹙起眉头,小心问道:“一直这样坐着,不会觉得累吗?”    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墨色的眸子微微一顿,仿佛晴光潋滟的湖面,被柔柔的柳枝拨过,漾开一圈又一圈笑纹。    “习惯了就好。你呢,身体好些了吗?”    微风曳动柳枝,细叶翩飞,投下清清浅浅的影子。    她抬头望向天空,认真想好要说的话:“好是好了,就是有时会犯困,总觉得怎么睡都睡不够……”    男人发出一道轻笑,声音多了些宠溺的味道:“想睡就睡吧,这样闲暇的时光,本就不可多得。” 他笑得风轻云淡,好像徐徐春风,带着满袖木香,扑面而来。    “说起来,最近有想起更多的事情吗?”    爷爷要她对身体情况保密,可他却这样问,是不是代表,爷爷有把她的事告诉他?他是爷爷说的自己人吗?视线无法从他身上转开……    “怎么,你有事情想问我?”捕捉到她的疑虑,男人满含笑意地望回来。    若说有要问的事情,可真如同天上的星星,感觉一辈子都问不完。可是面对男人春风化雪的笑意,却很想问他那个问题:“大家都在说,你弟弟是我的未婚夫,我以后要跟他结婚。可我还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好……”    “哦?”男人眉头轻蹙,脸上现出些不解。    小然听得眼皮直跳,几步上前,附到男人耳边:“小姐现在的心智水平基本上是三岁的孩子,识字和理解能力都不太行,太复杂的事情也没法弄懂,您就简单点儿说吧。”    巨大的积雨云掠过,落下一片蓝色的阴凉。男人微微颔首,视线掠过波浪汹涌的水面,再度转向尹晗真:“结婚就是一起生活,吃饭、聊天、做喜欢的事……并不是复杂的事情。”    “像我和小然这样?”    小然瞬间涨红了脸,男人却笑出声来:“差不多吧。”    笑过之后,又平静地看向她:“害怕吗?”    “有一点。”她老实点头,瘦瘦尖尖的脸上,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眼神却有些迟钝。    “如果害怕,就躲到我身边来。”清隽的脸上,带着拨不开的笑意,将她似懂非懂的表情,收进那双细长的柳叶眸子。    漫天杨絮打着旋儿落下,洋洋洒洒,不及片刻,便在翻滚的浊水间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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