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远处传来“铿锵”一声，北面的铁门朝内打开，两排蔷薇摇曳着枝蔓，迎来一辆半旧的白色宝马。 不多时，女佣推门进来，招呼尹晗真去餐厅。来客是尹白熙一家。 小然说过，她还有一个姑姑和叔叔，叔叔在二十年前离家出走，只有姑姑生了一个跟她同岁的女儿，叫做尹白熙。姑姑跟爷爷关系不睦，平日很少来老宅，倒是这个表妹，很得爷爷欢心，隔三差五都要过来住上几天。要不是爷爷在订婚宴上表明，等她跟杜子荣结婚，就把名下嘉盛集团的股份转让给她，大家都以为，爷爷会把遗产留给更讨人喜欢的尹白熙。 初从小然那里听到这些，尹晗真只觉得这段话内容太多，很多地方听不明白，如今再回味，依然想不透彻，只好将其扔到脑后。 彼时门童将客人迎进，冯叔与之稍作寒暄，便领着他们前往餐厅。 尹晗真先到餐厅，望见几人走来，不禁疑惑，其他客人来访，都要提前一两个小时，跟爷爷聊聊天，可这家人偏挑着吃饭的时间赶来，似乎有些匆忙。虽然帮佣说了，他们这一趟是专程来看望自己，但她总觉得气氛古怪，尤其在晚餐的时候。 巨大的水晶吊灯静静照亮着装饰繁复的房间，银质刀叉来回晃动，影子淡淡洒落，杯盘相撞，不时发出清脆声响，各人埋头于眼前精致的食物，却又意兴索然。 太安静了。尹晗真看了一眼身旁的爷爷，他正面无表情地用餐。满是沟壑的双手，散布着锈色的老年斑，显得苍老又古朴，却恰到好处地控制着餐具。五成熟的牛肉，在他手中，犹似鲜嫩的豆腐，银刀畅快划过，平整的切面饱含汁水。 隔着姑父，姑姑坐在离爷爷最远的位置。她从进屋开始，便沉默不语，虽然妆容得体，但一张脸拉得老长，跟谁都欠了她三五百万似的。黑白风格的长裙线条生硬，不需出声，便已划清安全距离，令人无端感到紧张。 女佣走近身旁，为尹晗真添了半杯西瓜汁。碰巧看到这幕，姑姑摇着红酒杯，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尹晗真放下餐叉，回以腼腆的微笑，但对方蓦地沉下脸来，似不愿面对她。 她被这状况弄得有些糊涂，正要埋头切肉，又发觉沈妹夫在往爷爷这边瞅。两人目光相汇，尹晗真急忙躲开，而对方坐正身子，朝她笑道：“真姐气色不错，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众人停住刀叉，视线汇往这厢。 不巧冯叔推门进来，带着三分笑意，走到爷爷跟前，低声对他耳语几句。爷爷神色凝重，略作思忖，便随他离开。 门再度关上，屋里只剩空调“嗡嗡”的声响。感到脸颊阵阵发烫，尹晗真搅弄着裙摆，望向妹夫：“多亏冯叔安排得好，每天吃好喝好，恢复得快，我都胖了好多斤了。” “那你可要控制着，别到时候胖得连婚服都穿不下。”尹白熙故意将餐叉扔出了响声，抱着手靠到椅背上。 气氛有些不妙。 沈妹夫看着自己老婆，略微皱起眉头，正要发话，却被姑父抢了先。他摆弄着酒杯，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笑嘻嘻道：“小真你这次真是死里逃生呐。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和小熙去湖里钓鱼，结果你们为谁来上饵的事打起来，两个都落到水里，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们弄出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又掉进水里，看来你真不适合在水边玩呐。” 循着姑父给出的线索，尹晗真努力探寻记忆里的蛛丝马迹，但思来想去，并无收获。 忽然听得刺耳的噪音，椅子刮过地板，姑姑已经站起，那双凌厉的眼睛直盯着姑父，好像要从他身上剜出口子来：“还好意思说！当初是谁扔着自己孩子不管，非要去救别人孩子。结果害得小熙差点得肺水肿，长这么大了，还是一靠近水边就发抖。” 她气得瑟瑟发抖，双臂交缠，像个等着旁人去哄的小孩。沈妹夫抬手遮住眉眼，紧闭的嘴唇露出一丝无奈。 虽然不十分肯定，但尹晗真隐隐有些预感，姑姑不喜欢自己。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她缩了缩脖子，感到分外难熬。尹白熙睇了她一眼，保持着先前的动作，依旧没有好脸色。而姑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上带着难堪，起身对姑姑唯唯诺诺。 过了十来分钟，各人又都回到座位，像刚才那般沉默着用餐。 随着女佣将甜点摆到桌上，平静的氛围尚未持续多久，又听得“咯啷”一声，姑姑将一柄金色小勺摔回瓷盘。她用手掩着额头，沉默几秒，转向分发甜品的女佣：“你，站住。” 女佣将餐车停好，回过身来，茫然看向姑姑。 姑姑抱着手臂，脸色发青，冰冷的视线来回审视对方：“你是故意的吧？” 女佣依旧云里雾里，她瞪大着双眼，粉白的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过多少次了，一次又一次地说，我对坚果过敏，看看你给我的是什么，坚果冰淇淋，你分明就是针对我！” 声音陡然拔高，尖锐的嗓音好似剃刀刮过琴弦，震得人耳膜生疼。 尹晗真不由得缩进椅子。女佣却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片刻之后，她脸颊绯红，再三弯腰道歉，声音带了哭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边说边将颤抖的双手伸向对方面前的甜品。 “啪！”姑姑打掉伸来的双手，眼中怒意更甚，“我认得你，”她一步跨至对方跟前，眯起眼睛盯着她，“上次多亏你给了我杏仁蛋糕，害我中途就去了医院，这次你还不长进。凭什么只针对我？你是把我当成外人，才这么无所顾忌？” “我没有，我哪里敢！”女佣摆着手后退，一直退到墙边，才耷拉着脑袋，哭着说“对不起”。 同桌几人脸色都不大好，也都没有插手的意思。尹晗真环视一周，双手捧着自己那碗白色冰沙，对着火冒三丈的轻声说道：“姑姑，我的冰淇淋不是坚果味的，也还没吃过，您别生气了，我给您换过去吧。” 姑姑转向这头，脸色并未好转。她冷冷注视着尹晗真，嘴角勾起轻蔑的笑意，一字一顿道：“呵呵，你以为我想碰私生子用过的东西？” 心头“咯噔”一声响，几人脸色骤变，纷纷望向尹晗真。 她叹了口气，把碗放回餐桌，走到两人跟前，才要伸手将两人分开，却见姑姑跟触了电似的，惊慌地闪到一旁，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只是没走开几步，便被裙角绊住，往后摔在地上。 “你对我妈做什么？”尹白熙红着脸嚷道。气势汹汹走上来，不由分说，推了尹晗真一掌，又蹲下身去扶自己母亲。 尹晗真撞到墙边的柜子，疼得轻哼一声，正想解释，又见门被推开，爷爷背着手进来。锐利的双眼隔着镜片望向几人，嘴角一瞥，随即说道：“我这才出去一会儿，你们又在折腾什么。” 不待几人开口，尹白熙回过身来，勉强露出微笑：“我妈身体不舒服，我想扶她去外边休息，真姐……是来帮忙的。” 爷爷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尹晗真。她沉默着想了想，跟着点点头：“是小熙说的这样。” “不舒服就赶紧出去。”爷爷沉着脸，睨了一眼地上的女儿，便不再说话。 姑姑脸上闪过一抹愠色，甩开扶着自己的尹白熙，这便气冲冲走掉。 晚餐不欢而散，众人也没有兴致再聊。临着分别，尹晗真跟着冯叔将客人送出。姑姑已经提前离开，沈妹夫站在驾驶座旁，聊起下周出差的事。 姑父开说玩笑，让尹白熙留下来住几天打发时间。 冯叔握着一只手腕笑道：“那就留下来吧，老爷下周要去打高尔夫，趁着现在帮他捏捏肩。” “是集团的高尔夫比赛？”沈妹夫没忍住问道。 冯叔点点头道：“平时都是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在玩，你们年轻人也该多参与参与。” “到底是高管层的活动，规格太高，我们这些年轻人不敢参加。”沈妹夫笑着开脱。 “你再这么想，我就帮不了你了。可惜杜总身体不行，不然老爷还能多个聊天对象。” “那真姐不去？”沈妹夫转过身来，对她笑道，“出去散散心，总有助于身体恢复。” “我，我不会啊。”尹晗真绕起一缕头发，茫然看向几人。 尹白熙往沈妹夫的方向靠了靠，不动声色拉拉他手臂，脸上显出些疲惫。 夜色越稠，繁星密布，周遭树影被风吹乱。沈妹夫抬头看了眼夜空，这便笑着说道：“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多谢冯叔张罗。” “哪里。”冯叔客气地躬了个身，这便让出路来。 翌日，天朗气清，尹晗真起了个大早，空气微凉。她穿了一件长外套，绕着南面的草坪走了一圈，冯叔的柯基蹦跶着跟在她身后，露水沾湿裙角，空气里浮动着新鲜草汁的香气。 一辆奔驰保姆车驶进庭院，在别墅正南方向停住。圆形喷泉涌起高高低低的水柱，白色水花溅落四周，发出淅淅沥沥的水声。 后座的车门滑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了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个跟冯叔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只是对方一脸严肃，不同于冯叔温和的气质。他从车内搬出一辆轮椅，准备扶男人坐下，但男人冲他摇了摇手，目光转向这处。 心跳蓦地一顿。 有一周没见了。尹晗真在心里数了一遍日子，见男人笑着朝自己走来，不禁感到欢欣雀跃，还隔着些距离，便对他笑道：“你怎么又来了？” 男人看着脚下，缓步靠近她身边：“我来找你爷爷，商量公司的事情。” “公司有那么多事情？”她抬起头来，这张清瘦的脸上，五官好似刀刻一般，棱角分明，煞是好看。 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几乎带起风来：“确实有很多事情……每天都会遇到不同的事情，常常一件事情才来，另一件事情又接踵而至。” “那你不会很累吗？” “因为喜欢忙起来的感觉，所以也不算太累。而且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倒是你呢，你这一周做了什么？” “我新学了一些字，看了几本书。”她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说着。 “真儿，先坐一下。”对方脱掉西装外套，铺开垫在地上，自己却先坐到旁边。他曲着膝盖，裤腿被风卷起，露出细瘦的脚踝。 头顶的橡树叶子来回摩擦，发出“簌簌”声响，晨光穿过高大的树冠，洒下一地金灿灿的光斑。尹晗真看呆过去。男人不曾发觉，他用下巴抵着一边膝盖，目光温柔地看过来：“一下子学那么多东西，会不会觉得累？” 迟疑了片刻，顺着他手指划过的方向，尹晗真坐到那件灰色外套上：“不累，他们给我看童话故事……”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他将脸埋进手臂，只露出那双柳叶似的眼睛。 “没有。”尹晗真捣鼓着头发，避开他视线。 “是吗？”男人压低了声音。 她不禁有些着急：“今天医生要来检查。” “那有什么不好？还是说你怕医生？”声音恢复了先前的温情。 “不是……”她睁大眼睛望向他，直到他回以疑问的眼神，她才嗫嚅着说道：“医生做检查要摸来摸去，我不是很喜欢。可冯叔交代过，要听医生的话……” 男人表情僵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医生给你做检查的时候，小然也在？” “小然今天有事，上次也没在。”尹晗真皱起眉头，不知他为何这么严肃。 “这样……”他一本正经注视着她，声音平静，“那这次我陪你做检查，你要是害怕，就躲到我身边来，这样好吗？” “嗯。”她乖巧地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动着熠熠光芒。 男人眯起细长的眼睛，大手探出一半，又在空中停住。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