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你救救我!你可得救救我!”待他回过神来,跪行到花承平脚前,连连磕头,屋内昏暗也不知道他磕到了什么东西,额头上的血哗哗直淌。 花承平只是看着这人没有反应。乔有终觉得这次过不了这关了,一下想起家里的那个傻婆娘,眼泪止不住的涌出眼眶,合着淌下来的血液汇成小河沿着脖子趟出了一道道的血路。 他也三十好几了,做了这个勾当,至今连孩子都没了。他婆娘傻的只认识牌九和骰子,日日混在赌坊,他挣了多少钱不几天都霍霍干净。都说乔有的心肝都是黑的烂透了,可就是这么个人护着那个疯婆娘,随她赌随她疯。 花承平这次真是有心救他,却无论如何都不知道怎么补回他这个大窟窿。 “我救你?这次我怎么救你。我干得这些事儿,蓝锐谁不知道。别说是我,就是整个红门,黄爷,谁能救得了你。”花承平看着哭的不像样子的乔有无奈叹气,最后离开桌椅,端起他身后的油灯放在了桌上。走到 乔有心如死灰,再说不出婉转奉承的话,更骂不出什么来,一头血,一头汗,一头泪的摊在地上。身上明蓝的软绸也脏污不堪,原本好好的衣服上现在斑驳的闪着光,明明暗暗。 花承平背对他看着被封死的窗,今天夜色很好,刚出来时月光都照亮了石板路,这会儿天快亮了,外面应该已经暗下来了。 “说,你们怎么把她掳来的。”司徒平朵身在蓝锐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她肯定是要死的,但是不能死在红门,更不能死在他的手上。救她一命,自己也能留一条命。但,乔有终究不能留了。 听他询问,乔有颤抖抬头看他,那是一个干瘦的背影,看了千百次的背影。多少次他想杀了他,这次他第一次觉得他能救他的命:“爷,花爷。您这次要是救了我,我就开庙设坛天天给您念经,我施粥救人我一定当个好人。爷,我乔有不说假话,您看在采柳的面上也救救我。” “少废话,说!”花承平越听越烦。 “是,是。三儿踩点探路,顺便像往常一样看看有没有遗漏的贫寒女子。走到未离客栈闻到一股烈性迷香,三儿是个狗鼻子靠着这个捡了不少漏。他看见客栈三楼亮着灯,上去就看见了她。他,想帮帮我,又不敢行动就回来找我。我,我知道有了她多大的错都能过得去了,就和三儿把她扛回来了。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昏迷的人事不省了,抬回来就放到这儿,本来是明天交货,可,我没等住,就找了您来。”他恭敬的跪在地上,一点一滴的交代清楚,说完之后一声不响的老实跪着。 “门外的就是他?”花承平背着手依旧看着窗户。 “是。” “进来!”花承平朝门厉声一喝。 他不信那三儿没听见屋里动静,倒镇静。乔有对他真是用了不少心。 一会儿,门从外面打开,走进来一个黑瘦的汉子,低着头,个子不高。比着乔有是稳重些。 他走过去,跪在乔有身后,狠狠磕了几个头,什么都没有说。干这行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今天教他看见他俩原是这样的人。 “趁天色未亮,你给她送回去。”门外一片漆黑,天上乌云密布,是变了天了。 听他这么说,乔有却是碰都不敢碰,一味磕头: “您,您是救苦救难的活佛,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跪着的三儿,身子动了动像想要站起来。乔有似乎有所感应转身抱住了他:“你得活,你活着,你活着!我去。” 三儿双手紧紧搂住他肥胖的身子:“哥。” 看着二人,花承平无力坐在椅子上,眼睛直直盯着恍惚乱晃的灯火: “去,把你嫂子接来。看看有没有办法。” 嫂子?嫂子是黄良英,是红门幕后老板黄泽的妹妹。叫她来,叫她来就能活了。 “好,接嫂子来。我去接嫂子来。”乔有心里兴奋,语无伦次的站起来,大步就要往外走。 “擦干净!倒吓着她。” “是是。不能吓着嫂子。”他举起袖子就往脸上乱擦,血越发抹的匀。 花承平看的心烦,掏出一方帕子扔给他。素白素白的,一尘不染。 乔有嘿嘿接过,细细擦了脸,然后塞在怀里:“爷,等我洗干净,再还给您。” “少废话。去接你嫂子。” 乔有这下才平息了慌乱,弯腰作揖:“是,爷。一定好好的接来。” 三儿赶忙站起,也要跟着去。花承平闭着眼睛淡淡说道:“你留下。这点儿事儿他都干不好,还要你跟着?” 三儿怔愣愣的站住,看着门边的乔有。 乔有笑眯眯的说:“你陪爷说话,我去去就来。”就钻进沉沉夜色里。 三儿又回到原地,跪了下去。 “三儿?行三?” “是,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三儿笔直的跪着,仍是低着头。 “是么。怎么干了这行?”天未亮,黑云密布。花承平百无聊赖,这三儿看着不像是个普通卖人的人,他不卑不亢,骨头也硬。坏人做久了,看着都从骨子里坏。他,不像。 “他救了我的命。我跟着他。”他没有多解释什么,却说的干净。 “乔有?他?” 他对此事似乎不想多说,沉默就是事实了。 “他不谋财害命就是个好人了,还能救你。”花承平想起那个一身肥肉的胖子,哈哈大笑。 不禁又问:“干了几年了?”现在朝廷变革,到处都是兵荒马乱,为口粮食做了这个行当也可以理解。 “十年。”他说出一个让人诧异的答案。十年前,没有战乱,穷人也能在旱田里刨食儿,很少有人干这个。 “十年么?你原来叫什么名字。”花承平略微思索,想起一事。 他想了很久,半天才回答。 “俗名郭季宽。” 门外大风吹来,险些灭了两盏油灯。 花承平走到门边伸手关上门,外面有些水气,这么快下雨了:“是么?我记得有个叫东郭的,十年前是被乔有救了。说,是一个考举的秀才,几次不中,心中郁忿,最后投河自尽。我说还是读书人有骨气,你救了他倒让人家失了气节,是个罪人。你说,这东郭他该不该救。” 三儿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不该。死了干净。” “现在我要说,他救得好。做不成举人老爷,好歹也还活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花承平曲手护着油灯,青黄干瘦的脸笑了:“灯火爆花是有客来。十年也够了。明天到红门,领个别的活儿。” 过了一会儿,三儿微点头,算答应了。 “出外行走没个名姓实在不好,还叫季宽。姓免了,不至于不辱没先人。” 三儿跪着仍是点了头。 外面传来雷电的声音,隔着门缝一闪一闪的亮。花承平对着明明灭灭的草屋,还有躺了一地的女子,心中黯然。 “把她们也送回去吧,都是苦命人。” 草屋一直没人回答,轰隆隆的的雷声肆虐着,撕裂天际的闪电顺着门缝钻进来,照的二人面上一片青黄。 “她们,卖到城里会过的好。送回去,更糟践。” 雷劈了很久,闪电一次次的照亮这个黑暗的小屋。风声渐歇 ,雨终于大了起来,哗啦啦一阵阵下。再听不见震耳欲聋的闷雷,看不见闪花眼的闪电。凉气窜进屋子,土腥气窜进屋子。 一股股清凉扫荡着,扫荡着。东郭季宽低垂着头终于留下泪来。他固守着文人的清高抛弃名姓,干起猥琐龌龊下流的行当,他一面为灵魂脏污备受煎熬,一面为救下几个良家女子略感欣慰。他卑贱的接受着无力改变的命运,身在泥槽却害怕死去。 他想活着,哪怕是这般苟且的活着,哪怕死后身坠阿鼻,哪怕裹满烂泥,他仍要活下去。 一场大雨让他趁着闪电的光亮看清当下。看清这个早已经腐烂了的土地。他可以再用这个名字,不害怕谁再恣意提起。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谁人不在苦苦煎熬。 跪着的人依旧跪着,身子依旧笔直。 门咚一声打开,门外一个浑身淌水的人奔进屋里,砰的跪在地上,扯着嗓门大喊:“爷,嫂子不肯来。说,说扔在哪个穷乡僻壤能活命就行了,不至于让她大雨天里出门。我就接了我婆娘来,您看……” 然后扯出身后拉着的人,跟他一样的披头散发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衣服深黑深黑的,经了雨打,一身衣裳越发的贴近身体,虽看不清五官但身姿丰腴,线条姣好。 她一只手被乔有攥住,一只手里紧紧握着什么,看着倒也像是正常人。 “她能做甚么?”花承平脸色黑青。 乔有扯着自家婆娘跪下,一阵阵风吹进来,那疯婆子直往他身上靠。乔有也不妨有人抬起胳膊就半抱着。花承平看他二人冻得铁青,还不住的打哆嗦,也就放任了。 “嫂子说,新送来的人都是她们一起照应。采柳也知道如何管教,人矜贵,就该送个矜贵的去处,慢慢□□也不会接上仇怨。现下她看,不方便。爷,我婆娘手里抓着骰子的,她不疯,人也好。一定会照顾好她的。爷,你看看她。”他哆嗦着嘴利落的传完话,继续一下下的磕着头。 她婆娘拉住他,掏出个透湿滴水的手帕,轻柔的擦着他头上流出的血,一直擦,一直流。两人跪着擦了半天,也不见谁有半点不耐烦。 花承平看着他二人一副苦命鸳鸯像,自己作的祸,跑这儿来膈应自己,外面雨渐小,天也微亮了。 扫了眼季宽,对乔有说了声:“去吧。你知道怎么做。”站起身,袖子一扫昏昏灭灭的灯光彻底熄了干净。 季宽找出一把油伞,深深鞠了一躬,轻声说着:“我走了。” 两人先后出了草屋。烟雨朦胧里越来越远。乔有抱紧他家婆娘呜呜哭了,那疯子手拍着他后背,脸上一片淡然。 司徒平朵早已醒来,蜷缩在秸秆上面上没有表情。四肢早已酸麻,她睁着眼仍是一动不动。最后,唇角上扬,扯出一丝笑,继而又闭上了眼睛。 乔有拉起采柳走到草屋深处,站在一旁的草垛边,略点了一下:“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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