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日,彩阁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时分,又带上一众侍卫去骊山取甘泉水,想着今日是中秋佳节,太子许会过来用午膳,他们脚程快,回来的时候尚早。石榴儿不急,倒是将那两个新来的宫女急得团团转,让彩阁快些去沐浴更衣,她俩进宫的日子不短,对每年的庆典流程还算熟悉,再三提醒彩阁——宫廷宴请虽说是夜宴,可以提前准备,但是绝对不能迟到。 宫里的赏赐方送至长乐宫,两件衣裳、两套头面,皆是尚功局按照彩阁的身量和身份,在这半个月内赶制出来的,原本被司制送去了椒房殿,而后辗转再送来永寿殿,加之衣裳送达前还要熏香,便耽搁了好些时辰,没有耽误彩阁着装的日子便好。 彩阁沐浴后,瘦小的宫女用棉布仔细将她的头发擦拭到半干,高挑的宫女则于镜台前摆了两个炭盆,往银碳里投香料后,在炭盆外面罩上熏笼,升温的同时,亦能熏出怡人的幽香,可以直接渗透进发丝里。 高挑的宫女问:“翁主今日欲穿哪件衣裳赴宴?” 彩阁双手交叠坐在绣墩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们俩看着办,觉得哪件好看且适合我,便穿哪件。” 果不其然,两人挑了孔雀蓝的宽袖褙子过来,搭在镜台边的衣桁之上,作势便要替彩阁梳头。 定又是飞仙髻,彩阁是圆脸,绾两个环结在头顶,下面的头发堆在后脑勺处盘髻,更显脸如圆盘,见她们将头发分上下两股,上面再左右挑成两绺,彩阁终是出声:“你们两个,是否认识蔺元姝?” 宫女手下一顿,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异口同声道:“奴婢不认识。” 彩阁在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她是高陵侯的女儿,人长得又漂亮,你们不可能没听过她的名字吧?” 高挑的宫女回道:“有些印象,但奴婢们一直在宫里伺候,不曾见过蔺小姐的面儿。” 彩阁忍住斥责的冲动,身为宫女,谁没个受制于人的时候,也愿意给她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既是皇后娘娘指派你们过来伺候我,往后便是我的人了,宫里侍奉最忌讳两面三刀,你们若有不得已的苦衷,尽管对我说,我不会叫自己人吃亏,但倘若有谁敢吃里扒外,我绝不轻饶。” 两个宫女一并蹲跪道:“奴婢伺候翁主,绝不会有二心。” 彩阁连她们的名字都不愿过问:“起来继续梳头吧。” 两人依然给她梳了飞仙髻,待穿上新衣后,彩阁对着铜镜看了一会儿,房内光线不足,昏黄的镜面照出个朦胧的人影。 高挑的宫女称赞道:“翁主的装扮真真好看,夜宴上必是众人瞩目。” 丢人现眼与艳压群芳都是受人瞩目的。 瘦小的宫女打开漆金妆奁,问:“翁主要戴哪套首饰?” 彩阁打了个呵欠,慵懒道:“有些困,这些待进宫前再做搭配吧。”跟着又唤石榴儿上前,“我先睡一会儿,倘若太子爷过来了,你再叫我起来。” 石榴儿搀扶彩阁进里间:“小姐多休息会儿,好精神奕奕地赴宴。” 今日起得早,彩阁确实乏累,脱了外裳上了床,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梦里依旧不安稳。 ——先皇驾崩的第二日,楚王率先谋反,带着近万亲王护卫军,杀进皇宫的殿前广场,端王当时正和内阁元老们在含元殿里议事,闻声皆走出大殿,一干人等还未束手就擒,另一边北衙禁军的羽林卫,直接从丹凤门城墙上方拉弓镇压,瓮中捉鳖般,万箭齐发的阵仗,乱军伤亡惨重,楚王当场被射成刺猬。 金吾卫得了令,要将端王就地正法,武安侯以免死金牌勉强保他一命,两人双双被大理寺收押。 随后自封地姗姗来迟的晋王,从徐太后手中跪接玉玺,徐太后更是目光阴鸷道:“武安侯府留不得……” 彩阁惊醒,一身冷汗。 这几日她一直只顾着眼前事,不曾同完颜太后交过心,有些事实在找不到人倾诉。 完颜太后敬佛,但不礼佛,能起床走动的时候,会去给殿外雨花池中的锦鲤喂食,荷叶残败,早被宫人除去,空留半池碧绿的浮萍随风轻漾。鱼食里添了朱砂,锦鲤身色鲜亮,见着有人靠近,全部涌过来,翻滚在水中开出妖冶的花。 彩阁在院门旁踟蹰不前,总不能此时告诉完颜太后,她不想嫁给太子了。 完颜太后冲她招手,唤她一同过来喂鱼。 完颜太后将手中的鱼食碟给她:“小五前几日心情不好,可是因为老四犯浑了?” 彩阁抿唇露出个微笑:“姑祖母知道了?” 完颜太后吩咐秦嬷嬷:“去把哀家枕边的红木漆匣拿过来。”一面说,一面坐在池边的圈椅中,对彩阁道,“陪姑祖母说说话。” 彩阁顺从地坐在一边。 完颜太后看着庭院中的落叶打着旋,悄然飘零,像是看着遥远的过去:“哀家初来长安时,比你要大上几岁。太宗皇帝没有子嗣,封了先帝为皇太弟,哀家便成了皇太弟妃,一转眼,四十年都过去了。”完颜太后的脸上浮现出略显失落的神情,“哀家没本事,连生了三位公主,也没能给先帝诞下皇子,所以那时立了当今圣上为东宫太子,他的母亲依然是妃位,越不过哀家头上去,太宗皇帝生前立有旨意——大黎的皇后,必定要出自咱们完颜家的,且不许后世帝王废后。” 彩阁不合时宜地问:“若是武安侯府谋反呢?也不会被废后么?” “淘气。”完颜太后刮她的鼻子,“你同晟儿在一起,便是太子妃,以后更会是皇后,你的父亲为何要谋反?” 彩阁小声嘟囔道:“我做了个梦,梦见即便我成了皇后,表哥他也没喜欢上我。” 完颜太后怜爱地说:“帝王之情——爱别离、怨憎会。爱情于帝王之家而言,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他于你来说是唯一,你却不能奢求要他同样以此待你。” 这话彩阁听了就觉得难过:“若是姑祖母能够重来一次,回到未出阁时,纵然知晓膝下无子,半辈子会守在长乐宫,您还会嫁给先帝爷么?” 完颜太后稍作沉默,虽然无法身临其境地去考虑这个问题,说出自身的想法:“应该还是会嫁的,人生匆匆数十载,回头再顾,不过如此,倘若换条路走,你怎知会比现在更好?”太后风轻云淡,唇角甚至还露出笑意,“人们都缺乏另辟蹊径的勇气,太过冒险,不如安于现状。” 彩阁不愿意,如果道路的尽头是令武安侯府被满门抄斩,她势必要另踏一条新路出来,即便道路上满是荆棘,最坏的结果总能胜过她曾经的葬身火海,于是她搬出家训:“武安侯府永不言败。若是太子表哥不能一心一意地待我,那么太子妃之位——我不要也罢。” 完颜太后嗔笑地看她:“好端端的又说胡话,你的身份是多少外人奢望不来的福分,那般趋之若鹜的位子,便这样轻易不要了?到底白白便宜了谁?哀家知晓侯府里你还有个姐姐,那也是庶出,上不了台面的。” 彩阁将心比心道:“那让太子表哥做决定好了,他喜欢谁,便娶谁做太子妃。” 完颜太后终是有些生气,蹙着眉头训斥道:“荒谬,这婚事自你出生时已经定下来,除非晟儿不当这太子了,便能由着他娶谁。但只要有哀家一日,太子妃的位子你是坐定了。”言罢,又语重心长道,“即便哀家某日不在了,你也会是大黎的太子妃。” 秦嬷嬷捧着红木漆匣过来,完颜太后打开,里头装着两块坠了如意结的半圆形玉佩,左凤右凰:“这是太宗皇帝赏赐给哀家的,你姑母在世时一直放在她那处,如今你既已入宫,这玉佩哀家便转赐给你。”跟着用藐视一切的口吻道,“持有这块凤凰珏在手,犹如皇帝亲临,倘若廷誉胆再敢对你不敬,你传杖赏他一顿板子,旁人不敢说个‘不’字。” 彩阁顿了顿,将凤凰珏握在掌心,上辈子完颜太后弥留之际,才将玉佩给她,说来说去都是嘱咐太子的话——以后这宫里,只有你是小五最亲的人,请护她一世周全。 彩阁触景伤情,再也忍不住,扑在完颜太后腿边,泪流满面。 完颜太后不知就里,以为她因落水的事委屈,安慰的话只会叫人更难过,便摸着彩阁的头道:“小五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有哀家、有晟儿。”不提还好,一说彩阁啕嚎起来,完颜太后只能安抚她,“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再任性,你的一言一行,不仅仅是代表你自己,还有咱们整个武安侯府。” 彩阁吸了下鼻子,哽咽道:“小五知道了。” “乖孩子。”完颜太后扶彩阁起来,拥在怀里,“你与晟儿同心协力,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你待他好,他自然会爱护你。” 彩阁不愿点头,没有应承。 午膳时太子没有来永寿殿,彩阁内心毫无波澜,她问石榴儿:“我早间小憩的时候,宫女可曾离开过?” 石榴儿回到:“宫女是有两刻多钟不在寝殿,是往前院去了。” 彩阁轻笑,等的就是这个结果。 申时将至,彩阁打发两个宫女去庖厨做凉粉,这道小食需费些功夫,见她们一走,彩阁便脱了身上的褙子,叫石榴儿找几件浅色的衣裙过来。几番对比,她换了件淡蓝色的对襟齐腰襦裙,外面配以鹅黄色的窄袖绸衫,发髻也拆开,让石榴儿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垂挂髻,左右各簪一支海棠流苏金步摇。 彩阁未施粉黛,石榴儿觉得这样更显清丽些。 随后传步辇,前往大明宫。 身边陆续有乘软轿的官员经过,快到皇宫正门时,彩阁远远看见太子的仪仗,应是从东宫步行过来的,与他同行的一道蓝绿色的倩影,很是惹眼。 石榴儿却在旁高兴地说:“小姐,是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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