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快如流水,弹指间过去了三五日。    且说这天午后暖和,春桃拉着妙瑜在花园小亭内闲聊,假山池水尽透着惬意,一个身穿鹅黄对襟襦裙的孩童跑过来。    粉脸儿圆圆,眉眼间依稀可辨林绍棠的影子,她在亭阶上绊了一脚哇哇大哭,春桃连忙把她扶起来,搂在怀里囡囡的叫,“娘亲在这,珞姐儿乖,不哭了啊。”    妙瑜见她生得粉雕玉琢,年纪大约五岁不到的样子,便知道她是春桃给林绍棠生的女儿珞姐儿。前世她到死都不知道这件事,妙瑜心就冷了一阵,也知道父母的过错不能算到孩子身上。    女孩儿哭得这般可怜,妙瑜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从桌上拿了一粒兔子模样儿的冰糖递到她跟前,又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柔声哄了几句。    珞姐儿似乎喜欢这样漂亮的大小姐姐,害羞地低着头拿了,妙瑜笑了一笑,隔了一会儿又听她稚嫩的声音轻轻说道:“姐姐真好,真漂亮。”    妙瑜一怔,随后温柔地笑起来。    过了不久嬷嬷才追上来,春桃责怪她没看好珞姐儿数落了几句,但妙瑜在场她还是收敛住了,过后才让嬷嬷带珞姐儿下去,珞姐儿却到这时舍不得她了,趴在嬷嬷肩上盯着她看,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跟春桃如出一辙。    妙瑜也不知该心疼还是该冷漠,便扭过头问道:“珞姐儿几岁了?”    “算上虚岁足有五岁了。”等到嬷嬷把珞姐儿抱走了,春桃才收回目光,神情仍是温柔的又有些落寞,“平日绍棠不在家,我就带她在家里转转,没怎么出去过,这孩子怕生,倒是见着你跟亲人似的,真是奇了。”    “我瞧着珞姐儿也喜欢。谁又不喜欢乖巧伶俐的孩子,说起来还是女孩安静,刚才一跌哭一下就没事了,若换做男孩子,指不定要掀翻天。”    春桃却因这话想起了伤心事,女儿是贴心棉袄没错,但若有了儿子,就算男人一年不回家,她丝毫不担心,仍是将地位栓得稳稳的。    她跟林绍棠成亲多年,家里什么都有了,独独缺一个儿子,只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别说怀不上儿子,连怀孕的迹象都没有。    平日下人未敢在她面前提起,连林绍棠也都有意无意避开,每次回家也只带特产和精致的首饰回来,从未见他把心遗落在外面,更未带一个女人回来。    春桃又见妙瑜貌美温柔,心思一动有意拉近二人的关系,便主动提起自己的伤心事,幽幽一叹道:“倒不是怪你,只是可怜我这珞姐儿,孤孤单单的,也没个兄弟陪她。做父母的总是患得患失,改不了的毛病。”    “姐姐福气这么好,命里定会儿女双全,”似想起什么妙瑜又道,“我祖母家在乡下,隔壁有一户邻居,情况比姐姐更糟糕,二十多年无子无女,夫妻俩什么法子都试过,仍是不行。后来路过金鸣寺,虔诚祷告一回,回乡途中遇到位老妪,给了一贴土方子。夫妻俩权作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成想连喝一个月后妻子竟是有孕了,一年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春桃闻言大喜,本想借此拉近二人距离,没想到竟捉到一个意外之喜。    妙瑜主动握住春桃的手,“若是姐姐信得过我,回头我让家里把土方子求来,亲自交到姐姐手里。”    “这让我该怎么报答你。”说着便拉着妙瑜出府,到街上转悠一圈给她买了一只碧玉簪,最后还说了,“你看中什么,尽管跟姐姐说,若是再这样客气,那就是把姐姐当做外人。”    “那就谢谢姐姐了。”    妙瑜没有拒绝春桃的示好,这在春桃看来更觉得更方便了,既是能用东西来收买,到时候也定然受她的摆布。殊不知,妙瑜正是看出了春桃的算盘才要了这样碧玉簪,直到离开林府也没摘下来。    妙瑜回府又没有先回屋,而是去了后院。    后院除了后厨,柴房,马厩,还剩下一些旧房子,住了些无亲无故的老人。    老嬷嬷就住在这里。    妙瑜不想惊扰她,只在院门口远远望着她的屋舍,天色渐黑,屋内点起蜡烛,火光融融,倒映着她佝偻的身影,恍惚回到那段久远的记忆,温馨中带着苦涩。    如今能看到她,已经很满足了。    妙瑜转身欲走,才发现杨蛮站在她身后。他不知道站在这里多久了,或许刚来,或许正默默地盯着她的背影,对于这些妙瑜不知情,也没有去想过。    四下里气氛静谧,风掠过耳,余晖落影从屋檐斜照下来,男人的下半边脸黑黢黢一片,上半边脸落着云霞的红光,又带着斜阳的金黄,眼睛很是透亮,恍惚还只是个少年人。    妙瑜忽而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也是一个这样的天气,不冷也不闷,温度恰到好处,他爹带着他到了府上谋生,身上仍套着一件寒冬里的旧棉袄,领口破了一个洞,扯出丝丝的棉絮,他就攥着这道口子,沉默寡言地跟在他父亲身后。他爹指着父亲说,“叫老爷”,他垂首规矩地叫了一声老爷,此后卖身做奴长住下来。    那时她正和妙春妙如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妙如低声笑嘻嘻的说这个少年真好看。或许在那一刻就入了眼里。    “我……”    四目相对,杨蛮嘴唇翕动欲有话讲,又慢慢缄默下来,客气的道了一声,“二小姐。”    妙瑜点点头。    几天前他们便见过面了,但再见面时仍遮不住一股古怪的尴尬。妙瑜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拔脚欲走,这时出乎意料的是,杨蛮忽然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臂。    妙瑜讶然退后,杨蛮只好抽回了手。    “你还有什么事?”妙瑜问道。    在昏黄的阳光沐浴下,杨蛮的目光透出一股沉静,又缓缓摇了下头,“脚下有块石头。”    妙瑜垂睫一看,果真脚前搁着一块不大不轻的石头,若多走一步可能就要绊着了,“谢谢你了。”    妙瑜没有想多,但觉得他悄悄站在她身后,总有些古怪。    褚升站在原地迎送妙瑜远走,才回院。    杨父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外,身上衣服单薄,脸上枯黄,因常年生病气色不是很好,见杨蛮回来了,就问道:“我见着妙瑜那丫头了,她是来找你的?”    杨蛮道:“不是,她来找别人。”    “现在她年纪大了,不能再喊她名字,要叫二小姐。”阴阴落落把杨父的脸庞都罩住了,但能依稀看出他亦是浓眉大眼,五官挺立,杨蛮的眉眼模子跟他如出一辙,可想而知年轻时也是十分英俊。    眼下杨蛮又听他喃喃道:“她福气好,不知道以后老爷会把她许到哪家大人……”    杨蛮看他身上穿得单薄,院里又起风了,怕他着凉,就劝道:“爹,外头风大,别着凉了。”    杨父摇摇头又说:“整天待在屋里,不病也闷出病来,你先进去。”    杨蛮没再劝他,默默地转身进屋,隔了一会儿才出来,手里已拿了件外衣披在杨父身上,这时候杨父从袖中伸出手来,手里握住一样半成的木雕,问道:“我在你床底下找到的,是你的东西?”    杨蛮看到这样东西,脸色微微变了。他微微蜷起手心,点了点头又道:“闲时候弄的,没什么用处,爹你丢了吧。”    杨父将木雕拿在手里瞧了一会,笑眼起来,缓缓道:“你雕得不错,就是没雕完,扔了太可惜了。”    最后还是还给他了。    杨蛮捏在手心里不动,隔了一会儿才想着进屋放好,杨父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不住叹气,“咱们命薄,福气太大了不行,会折寿的。”    静静昏黄的傍晚,庭院起了的风吹进旧老的屋里,杨蛮背对着门口,被风拂着身躯,有一瞬间脚底心口冷极,仿佛又回到了寒冬腊月。    “知道了,爹。”    杨蛮又垂眼看手中的木雕,还只刻了一半,本是小心谨慎藏在枕头底下,或许哪天起来太急了,不小心翻到床底下,叫他爹给捡到了。    这一捡便把心事也暴露了。    刚才和她一次的碰面,和她不过寒暄两三句,顶多不过一百个字,语气也是淡淡的,却教他想起少女往日里的活泼明丽。    眼下他的目光从木雕的嘴唇,鼻尖,掠到雕好的一只眼睛,失神看了片刻,仿佛真正再看她的眉眼笑颜,又掠过她的的鬓发间。    少女头发油亮乌黑,插着一支精致细巧的碧玉簪。    她从未戴过这支簪子。    而刚才开门来时,她正从街心走来,带来黄昏时的风气,见到他的刹那脸颊生晕,双目流动,似慌似怯。    咔嚓一声,他双手将木雕折了两半,然后丢到窗外,没再去看一眼。    ……    回屋后,妙瑜坐在铜镜前,看到鬓发间的碧玉簪,思忖片刻叫秋岚取了。    秋岚纳闷道:“我怎么没见过你戴过着簪子?”    这话反倒提醒她,妙瑜忽然想起刚才杨蛮望她的眼神,似也有注意到这支簪子,当时眼神微变,似有什么话出口。他那样寡言少语的人,素来习惯沉默,却也有叫他憋不出话的时候,难道是为了自己?    妙瑜想想又挥之而去,杨蛮是什么人她清楚,断然不会为她费一点心思。    这样也好,她本来就快把他忘了。    往后几天妙瑜鲜少再去林家,一来怕出去太频繁了,总归会惹来嫌疑,二来也是答应了土方子的事,就想法子真找了乡下一方土方子,虽没有怀孕生子的奇效,但按照药方抓唬唬人也是够的。    得了这样东西,妙瑜又专门去找了另一样,两样齐全了才去林府。    她声音轻柔,微笑道:“除了方子,这样熏香是夫妻给的,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晚香玉,专门用于床笫之间,说是能助兴。”    提及此处,春桃不由瞥她一眼。    妙瑜垂着脸,看上去不甚娇羞,“”这话说来本教人羞,只是那对夫妻虽是金钱万贯,却也只是村野之人,粗话浪语不顾忌,幸好我托了自家的奶娘去,也能多知道一些私事。”    春桃挑眉道:“这话怎么说?”    妙瑜微笑道:“那妻子说了,方子和专门配制的塔香双管齐下,不出一月保准姐姐您心想事成。”    “你这般奔波辛劳,姐姐不知该如何谢你。”春桃激动得很,又拉着她的手问道:“妹妹你今年该有十六了?难道没有想过跟姐姐一样找个好人家嫁了,来年生个大胖小子,把日子过得美美满满,多好啊。”    “自然是有想过,但家里姐妹多,按顺序也不该轮到我。”    “你爹娘不操心你的婚事,姐姐操心。”春桃又热络的笑道,“哪天得了空,我跟你姐夫说说,他认识不少人,跟六部侍郎也打过交道。你尽管说想要什么样的,只要别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你姐夫一定给你找到。”    “让姐姐姐夫费心了。”    二人正在亭内喁喁私语,浑然不知有人朝这里走来。    林绍棠一身青布直裰,分花拂柳而来,仿佛是个斯文俊美的文人。    他睡醒午觉,过来寻春桃时又倦了,坐在躺椅上支着额头打起瞌睡,却在昏暗蒙昧的角度下,正眯着眼儿漫不经心打量对面的妙瑜。    被他瞧着,妙瑜如坐针毡,倒不是觉得羞涩,只是觉得都快把她卖了,还做这风流样给谁看?    想着又无比厌恶起他来,也春桃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两个都不是好人。    只是她心底还留有一丝心软。    林绍棠膝下就得珞姐儿一个孩子,捧在掌上如珠如玉疼爱。    林绍棠一见到她就喜爱得不行,一会儿放她在膝上逗弄,又拿点心喂进她嘴里,从不假手于人。    春桃支着额头看,美目微扬,唇角泛起了笑意,又见珞姐儿打起嗝来,忙劝道:“这才刚过午膳,小心别让孩子撑食了。”    林绍棠一直珞姐儿手脚也酸了,就让嬷嬷替一会儿,谁知珞姐儿不想从下来,哭着巴拉他衣服,最后还是让春桃给分开了。    春桃要擦去她嘴角的渣滓,珞姐儿把脖子一扭,不给她弄。    春桃不免笑着点她额头,“小机灵鬼,不要你亲娘,那你想让谁擦呀?”    珞姐儿蹬蹬蹬跑到妙瑜跟前,看着春桃,却指着妙瑜叫道:“姐姐!”    春桃笑道:“好好好,都依你。”    珞姐儿又拉着妙瑜的手要往外面晚去,春桃只得无奈一笑,“这孩子平日里不爱粘人,却对妙瑜十分喜欢。”    林绍棠懒懒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道:“孩子愿意跟谁亲,不跟谁亲,都是上天给的缘分,连做父母的都没有办法。”    他眼瞧着妙瑜。    妙瑜转过脸来和珞姐儿说话。    珞姐儿拉着她从亭内出去了,眼角余光无意瞥见林绍棠把娇妻搂在怀里,唧唧哝哝,举止狎昵,而含情春意的眼神却往外展,正与她撞个正着。    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