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最热,船夫很不高兴,尽管收了叶上秋两倍的价钱,仍然黑着脸,闷头摇橹,一句闲话也没有。 湖面反射着阳光,金光粼粼,晃得人眼晕。 张道年往旁边扶了一把,说:“小时候我晕水,还因此老被大哥捉弄,有一回被他扛着直接扔湖里去了,差点没淹死。” 叶上秋听得心惊,问他:“你大哥对你不好吗?” “那倒不是,”张道年笑道,“跟你们女孩儿不一样,兄弟之间打打闹闹还挺正常的,而且要不是他,我也学不会游泳,真那样的话,像昨天那种情况,我就只能在岸上干看着了。” 他做出眺望的样子,看向远处的船只。 “可惜又让黑狼给跑了,还死了个书生。” 叶上秋安慰他:“但是总归抓到了他的同谋,你不是还拿到好些线索吗?哦对了,” 她掏出那买的胭脂,递过去,“那个女杀手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张道年接过来,凑到鼻下嗅了嗅,问她:“除了对方是个女的,这能看出什么来?” “这东西不便宜,说明那个女的除了杀手还有其他身份。” “杀手不能涂胭脂?她好歹是个女人,喜欢这个也不算奇怪吧?” “喜欢到出来杀人也要涂脂抹粉?” 张道年无话反驳,只好点头道:“那这么说她那天去杀你是临时起意,或者临时被授意,要不然以她的身手,如果真是有备而来,应该不至于无功而返。” “也不算无功而返啊,她在书院墙上写的那些字差点就要了我的命。”要不是张道年和范季青,她现在已经是三清湖底的鱼食了。 但是张道年却摇头道:“字应该不是她写的。”他转着手里的胭脂盒,“黑狗嘴里发现的那块布料,我那天在段记布庄看了,是孔雀罗,但那个女杀手穿的是夜行服,布料不对。” “你是说有两个杀手?” “不是杀手,拿着刀还能被狗咬,杀狗的人不仅身手差,身体应该也不怎么好。” 叶上秋看向张道年,道:“你是说,写字的另有其人,难道是嚷着要把我浸猪笼的陈三那伙人?”她想起陈三的丑恶嘴脸就觉得恶心。“也是,他们被我刺伤了脸,一心想报复,所以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果然是你刺的。” 听张道年这么说,叶上秋防备心起,反问道:“我不该刺吗?” “不是!”张道年忙摇头,“街上一下子多了那么多脸上贴膏药的人,我觉得奇怪,就去夏家医馆查问,范季青,你表弟跟我说是会传染的毒疮,还让我离他们远一点。”他撇撇嘴,“我差一点就信了,幸亏那天在翠华楼撕开膏药看了一眼,虽然化了脓,但能看得出来是利器伤,不是毒疮。” 叶上秋道:“他是不想让我难堪。” “我知道,所以我后来没有去问你或者再找他,还是昨天你给我匕首的时候,我才又想起来这回事。” “嗯,”叶上秋低头,“我爹不在,家里没人能帮我,我没办法才伤人的。” “这种人活该,就算被抓到衙门里,也是挨板子的货,你不用内疚。” “我不是内疚。” 叶上秋看着前方的船,情绪低落。 “你放心,我……”张道年甫一开口,就听船夫嚷道:“哎呦喂!这是撞上了吧?” 二人遂从船篷里出来,正看到前方一大一小两条船船身擦着船身,并驾而行。 张道年问叶上秋:“这是谁家的船?” 叶上秋手搭在额上,摇头道:“隔得太远,我看不清楚。” “看清楚了也认不出的,正经人家的女儿都不认得!”船夫笑道,“我看小姐是大家闺秀,要真认得出江东九姓船那可就糟了!” 叶上秋没听过江东九姓船,但听船夫的意思,觉得还是不要开口的好,于是转头去看张道年,见他表情不太自然,心里更明白了八分,当下缄口不言,仍搭手看船。 张道年吞吞吐吐道:“我去年刚到益清做捕快时,曾……被哄上过一艘金姓船,但我那时还听不懂江东口音,所以只知道是……那种营生,别的就不知道了。” 船夫道:“小伙子可以啊,连江东的水上妓院都逛过了,比我有福气!” 张道年脸顿时红起来,偷眼去看叶上秋,见后者只顾瞧擦碰的两艘船,似乎并没在听他们说话,但他知道,她是装的。 “金也是九姓之一嘛,她们只做水上生意,不上岸,其他姓也不得抢她们生意,这是规矩。看这架势,别是抢生意的上门找打吧?” “不是,”叶上秋指着大船道,“大的那艘是李秀才家的,我以前见过,刚才没认出来。大哥,你划近一点,我们看看怎么回事。” 船夫一脸疑惑地看着她,然后扭头去看张道年,见他点头道:“划过去吧。”方摇橹转向。 等凑得近了,便听得见两船互骂的声音:“下贱东西,知道我们船上运的什么吗?凭着你们那一身骚味,也敢楞头往上撞!平白给人添晦气!” 小船船头上挂着个红灯笼,上面写了个“姚”字。船上的妇人不甘示弱,回骂道:“我管你运金还是运银?我骚我的,你要不凑上来,熏得着你?这么宽的湖,多少船过不去?偏你家的不要命似的撞过来,赶着投胎吗?” “混账东西,快把你的骚船弄走!我家这碑,是我们老爷特地请人看下吉日要准时落土的,你再蛮缠,误了吉时,我非揪你到官府,打烂你那骚屁股,让它下半辈子只管看不管用,饿死你!” “你家有碑了不起啊,我船上还有病人呢!你那是死人,我这可是大活人,你不让开,误了人命,我才要揪你到官府,砍了你那只会喷粪的死猪头,让你下半辈子即不管看又不管用,憋死你!” 叶上秋推张道年一把,道:“你是捕快,快劝他们分开!” 张道年正听着双方的江东口音对骂,一时沉迷,忘了本分,被叶上秋一推,回过神来,站在船头高声劝道:“两家都不要再吵了,快分开!” 妇人喊道:“听见了吗?让你滚开!” 秀才船上的仆人气结:“你……你……我这是秀才老爷的船,你敢……” “我还是秀才老娘的船呢,混蛋儿子,快给老娘让开!” 船夫乐了:“姚三娘独霸三清湖,那可不是善茬,秀才老爷这回是要栽了。” 叶上秋见他幸灾乐祸,想那姚三娘不是讲理之人,遂向秀才船上的人喊道:“你家老爷既等着吉时落碑,你就委屈一下,不要与她一般见识,赶紧转舵吧!” 不想那仆人还没说话,姚三娘倒先急了:“什么叫他委屈一下?什么叫不跟我一般见识?你这个小姑娘骂起人来倒是不带脏字哦!” 张道年喊道:“要不然你委屈一下,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赶紧转舵?” “凭什么?是他撞得我嘛!” “那不就得了,人家家里有事,没工夫跟你在这耗,你要是没骂够,改日约个时间,让他再陪你来骂就是了!” 说着,向李家仆人道:“快转舵,赶紧走!”那仆人倒识趣,急命人转舵驶走。 但他们却被姚三娘缠上了:“我说你这个小捕快,拉偏架是不是?” 张道年见两船已经分开,而李家的船正向前驶远,松了口气,向姚三娘拱手道:“大姐,人都走了,你也开船吧,不是说船上有病人吗?真误了人命,在下可担待不起!” “那不行!你前脚说让他约时间陪我骂,后脚就把人放走了,我可还没骂够呢!” “那你想怎么着?” “怎么着?你陪我骂啊!” 张道年看叶上秋一眼,无奈道:“那能不能让我先送这位小姐回家,之后再来领骂啊?” “怎么?”姚三娘叉腰道,“舍不得你的小相好捡骂啊?” 叶上秋斥道:“胡说八道!” 姚三娘乐道:“胡说八道?我胡说八道你脸红什么?不是相好你跟他拉拉扯扯、眉来眼去?” “你……”叶上秋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钻进船篷,又恼又羞。 张道年有点担心地看向叶上秋,又被姚三娘调侃道:“小兄弟,你心上人不喜欢你怎么办?要不然到姐姐船上找点乐子好吧?你现在过来,我送你壶好酒,不要钱!” 船夫又笑:“我说捕爷你有福气吧!” 张道年不理他,厉声向姚三娘道:“我是捕快,你再胡说,我把你抓衙门里去!” 姚三娘不屑道:“哪里来的生瓜蛋子捕快,连江东的规矩都弄不明白,还抓我!”她冲船夫喊:“大哥,你给这小子讲讲呗!” 船夫连连冲姚三娘点头,解释道:“九姓女子生在船上,长在船上,死在船上,一辈子不上岸,小事衙门不管,真犯下人命案,那也是在船上处死,这是规矩,历来如此。” “那刚才李家那位还说要揪她去衙门?” 姚三娘喊:“那是他放屁吓唬人,唬唬别人也就算了,也不看看我姚三娘是谁!” “这么厉害?”张道年眉毛一挑,“那比黑狼又如何?” 不想姚三娘怒道:“白睡人姑娘不给钱的混蛋东西,提他干嘛?” 叶上秋坐在船篷之内,听到姚三娘这句话,顿时血气上涌,大步钻出船篷,正要开口,忽见张道年一头向前,栽进湖里。 毫无预兆,不长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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