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芳终于第一次踏出了骆家门,坐的还是临时遮了布蓬的牛车,卯正出门颠簸了两个时辰才抵达徐州府,实在毫无舒适可言,但郊外宜人的春风阵阵掀起车帘,花萼暖香,莺啼鸟啭,真是万物生长时节,勃勃生机令人沉醉。

牛车穿过半座府城,停在一条后巷,还没下车就能嗅到扑鼻的腌臭,其味一言难尽。

穿过破旧柴门进去,院子里搁着七八口加盖封泥的菹菜缸,墙头瓦脊下还支着一溜儿竹竿晒青,坛坛罐罐的一堆堆都没了下脚的地方。

“瑛姑可在?”掀了帘子往里走才是铺面的过厅,不大的斗室里全是当季的蕌头、萝卜和姜块,瑛姑打里面的厨房出来,往汗巾上抹了抹手,“锦娘,四小姐,过来咋也不说一声。”

曲氏闺名桑锦,如今唤她“锦娘”的怕只有瑛姑了,她也不懂寒暄,回身沏了茶端过来,就默默地守在一旁。

姮芳看那茶叶条索紧秀显毫,居然是采摘自陕州的碧涧明月茶,论茶味品第见仁见智,但陕州深入四川腹地外运艰辛,才使得此茶殊为难得。瑛姑如果不是精于茶道,那就只能是因为曲氏有此喜好。

于菹菜铺子中品茗也算是暴殄天物的异类了,奈何曲氏相当怡然,“最近铺子生意可好?”

“今春照例出了四大缸萝卜子姜,都是托了何娘子贩卖,银子是当即付清的,也不清楚卖得如何。”瑛姑说话时发音有别于本地腔调,但是条理清晰,不似她的相貌那般木讷。

曲氏也不问收了多少银钱,略一点头吩咐,“还是储两坛最嫩的醋姜给阿爹留着,另外装两坛甜蕌头带回铜山。”

“好勒。”瑛姑到院子选了坛子,麻溜的用木勺舀了装满,然后就这么一轮胳膊轻松使力,坛子转了两转便被麻绳系紧,结结实实的捆成了两头缚。

这一手功夫不是光有力气就行了,隐约有几分缠丝劲的架势。

姮芳暗暗咂舌,又若有所思。“怎么只看见瑛姑,娘,这铺子里没有掌柜吗?”

“嗯,邱掌柜呢?”“去隔壁酒铺子收账了。”

原来曲氏当年陪嫁的压箱底也有几百两,便由骆二爷介绍在绿竹巷尾买了两间铺子经营,一间成了酸菜作坊,多半是曲氏所好,也不图能有多少进项;另一间凭租给外人,一年出息至少也有百十两,算是曲氏傍身的置产。

这邱掌柜回来见主家,又是跌声抱歉,“老方掌柜今日是要付租金的,可是还有好多货积压在码头,跑了几趟都没催着款,便想着能宽限些时日。”

“不是说惠泉酒远近闻名,码头上的脚夫漕丁,客商游宦无人不喜饮,怎么老方掌柜的生意也如此冷淡?”

“二奶奶有所不知,寿宁侯前些时候颁了新令,严惩漕运稽迟,期间漕丁携带置买私货,在沿途贩卖,严重耽误了新粮按期抵仓。”大舆朝的漕粮运输都由卫所军户负责,淮安漕运司总辖运军,分为南京、江西、湖广等十二总,总数约十二万人。如此庞大的运粮部队,在途经长江、淮河、黄河全线河段时,还要经过一系列的闸口、钞关、激流、险滩,一旦滞留堵塞必将引起大规模的粮赋延误,这是总漕军务官最不愿看到的。

于是寿宁侯采取了严刑峻法,凡漕军携带私货、漕粮掺沙浥烂、未按时限过淮抵通,不仅要扣押罚没,还要予以流刑。

“这漕丁被整的鸡飞狗跳,沽酒的生意就不好做啦!”或许是因为外祖父曲九畴也出身军户,曲氏对漕丁颇为同情,一不留神又想说出“宽限几日也可”的话来。

姮芳却不是那等容易糊弄的,什么叫屯货积压?不过是米酒没有卖出去罢了,货卖的不好,也没有拖欠铺租的道理,尤其邱掌柜一张嘴就透出阵阵酒气来,明显就干了吃里扒外的勾当。

姮芳再次祭出无知稚童的招数:“娘亲,这店家若是一直没有收益,恐怕是不能继续做下去了吧,我听管事的说过,做生意若是不赚银子就会越赔越多,最后连身家本都赔进去,只能喝西北风了。”

“是啊,老方头若真是入不敷出,这铺面还是不要租了,回头找个别的营生做,大不了这几月的租金我不与他计较,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曲氏这话句句在理,做不下去可不就得收锣歇业,哪能一直干耗着。

邱掌柜诧异的瞥了四小姐一眼,如果不是她年纪小,真要怀疑她是不是来拆台的,“二奶奶心善,这话我会带给老方的,看他是否有余力继续经营下去。”毕恭毕敬回了话,邱掌柜退到了一边。

姮芳的目的达到了,那酒铺掌柜肯定很快就会将租金奉上,而不是找些拙劣的借口拖延,只是这邱掌柜心思活络,搁在母亲的铺子里总让人不大放心。

*****

曲氏在自家铺子没有盘到收益,只得腆着脸去往裕香阁找何娘子。

鹅胆心髻上一支点翠卷荷的大簪,上身褐子夹袄,袖口处还镶了梭布宽斓,下着白纱线秋罗膝裤挽边,——何娘子不似个商贾,倒像是在锅炕边打转的寻常妇人,朴素有余,精明不足。

“您可真是不经念叨,我刚才还想着什么时候去看你,你倒自个儿来了。”何娘子亲亲热热拉着曲氏,明明看出曲氏有事相求,却不让人感到半分难堪,这就是掌柜的功力了。

骆姮芳也是做过女掌柜的人,对何娘子自然充满好感。

“你不念叨我,我也是要来的。”曲氏命香蒲取了一碟子酢菜毛豆,说是铺子里新出的菜品,让她先尝尝,“哟,这不是桂皮茴香煮的毛豆啊,难道是你们老家的做法?”

“你还真说着了,这可是地道的峡州风味,做法用料颇有讲究。”曲九畴早年在黔中清剿苗夷,与身为土司苗女的曲母结识,互许终身。曲氏的一手腌菜手艺就是传自母亲,油辣绵香,入口甘爽。

曲母病逝时,膝下除了曲桑锦并无其他子女,“令尊一个人在南京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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