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家父早年在王贲总戎手下任守备,历经大大小小十余次战役了,行兵布阵,少有败绩,也算颇受器重。可惜家父的性子……比我还要执拗几分,开罪同僚无数,如今任一个龙江右卫千总,已是贬降三级了。”说道自己的父亲,曲氏真是一言难尽,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就会顽冥到底,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比如巡江指挥缉捕盐徒,纳贿而纵之,曲九畴看不过眼要直言几句;又如操江军卫演练怠惰,互殴生事,曲九畴也要向上谘禀,几乎成了中军都督府下出了名的爆竹筒子。
何娘子便劝她想开些,老人家能精心颐养也是一桩好事。
少焉,曲氏觍颜将来意告知,因为铺子里的渍菜一直都是在裕香阁寄售的,便想提前预支一些银子以备亟需。
何娘子略微怔了一下,便点头笑道,“自然无碍,我一会儿便让管事去账房点数。”
曲氏长吁口气,求人的事她向来是不屑做的,但裕香阁的腌菜销量一直不错,这才犹豫着向何娘子开口。
两人都有一个女儿,做娘的心情是一样的,从胭脂水粉聊到了家长里短,喋喋不休。
何娘子的夫家是徽州巨贾孟家,自从朝廷采纳“开中之制”,以米粮换盐引,这两淮盐场就几乎全为徽商专揽,而徽商之间梓里互助,为了能垄断整个交易链,盐商也逐渐分化为报中的边商,守支的内商,和市易的水商。
孟家就是水商的一支,负责将盐运到指定的销区售卖,也是极为依赖漕河水运的营生。
幸得夫家开明,何娘子才能在守寡后,继续抛头露面操持裕香阁的生意,只是她的女儿孟皎月是个比采芹采芸更腼腆的姑娘,和人大声说话都会脸红,便希望她能和姮芳做个伴儿,可姮芳原本也喜静,和孟皎月在一起像是两个小哑巴,俱是相顾无话,长辈也是勉强不来。
可这一次两个小家伙似乎看对了眼,居然头挨着头在后院喂起了羊羔,“你确定它吃这个么?”
“吃啊,羊羔都是要舔盐粒的,不吃容易生病。”孟皎月认真地将盐包悬在羊栈上,那羊羔果然伸头来啖。
羊羔咩咩的很可爱,但羊栈周围都是碎草黑豆和糟水,委实不适合女孩子戏耍,何娘子赶忙唤来女儿,略带责备道,“前前后后哪儿不能去,非带芳姐儿来羊栈,弄得浑身脏兮兮。”
姮芳却表示是自己要来看羊羔的,千万不要怪皎月,“骆宅后院也养牲畜,但是没有这么讨喜的羊羔哩。”
何娘子看孩子们这么喜欢,忍着没说出这羊羔也就养个几日就要宰了上席,又让后厨取了两包炸麻叶给姮芳吃着顽。
原来炸麻叶里面并没有芝麻叶子,只是撒上了芝麻的菱形面点,“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
“你可以尝一尝,咱们家的炸麻叶裹了霜糖,很甜。”孟皎月粉肌圆腮,杏眼菱唇,捧着东西往姮芳嘴边送。
姮芳忍住捏一捏她脸颊的冲动,柔柔的侧头笑着:“好呀。”
孟皎月不亏是酒楼掌柜的女儿,对珍馐佳肴如数家珍,“你说的那种芝麻叶子也是能吃的,但要到暑天采摘,用香油一拌就能上桌。”
“那可不成了,我一吃香油就会闹肚子。”
“难怪你这么瘦,我娘说过这是枵枵肠子不聚油。”说话时尾音拖得很长,眼睛瞪得浑圆,生怕别人不相信她似的,众人都被她逗乐了。
曲氏看两个孩子相处融洽,便主动邀请对方来铜山看庙会,何娘子自是无不答应。
回去的路上曲氏颇为得意,一是解决了凑借银子的难题,二是为芳姐儿再觅一良伴,可见内宅事务自己完全可以信手拈来。
“都说古之贤媛淑女,无有不娴于中馈者,我这一手腌渍的本领也很是拿得出手嘛。”
看母亲轻快地哼着小调,姮芳的眸子一敛:“娘亲,您今儿让瑛姑搬运的坛罐是什么东西啊?”
“就是铺子里腌的咸菜啊,出缸后都运到裕香阁寄卖。”还以为女儿好奇,曲氏详细解释了一下其间的运作,入货、出货、结算,清账,反正骆家的子女早晚都要接触到这一块的。
“我怎么看见后厨堆了满满的好几坛咱家铺子的腌菜,后来进来一位管事伯伯,对着杂役小哥说,‘这些都清出去吧,待会儿还要搬新的进来’。”姮芳仿佛没看见母亲脸色一僵,接着比划道,“那杂役小哥便说,‘还要搬新的来么?这些陈的都卖不出去,腌菜都要长白毛了。’那管事伯伯就训斥他,‘你怎么这么多话,让你搬你就搬’。”
曲氏被这段活灵活现的表演惊呆了,听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人家裕香阁压根卖不出多少腌菜,却碍于情面一再为其销货,这一次她来预支货款,不外是让何娘子继续垫付罢了,偏她还无知无觉,以为这银子来得轻巧,丝毫没有占人便宜的意识,思及此曲氏的脸颊泛热,一直红到脖子根。
骆姮芳故意揭破这一层底细,实是不愿母亲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先前在铺子里,姮芳只觉得母亲不善经营,绿竹巷的位置不错,只要换个可靠的掌柜,照样能做的有声有色,可后来到了裕香阁,才发现母亲的最大问题是识人不清。
对于甘嬷嬷、邱掌柜这样偷奸耍滑的人,应该予以告诫惩治,可曲氏选择了容忍放纵,而对于何娘子这样慷慨解囊的朋友,曲氏却显得理所应当,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
如此脾性待人,实在糊涂,勿怪上辈子曲氏被扣上不贞的罪名,竟没有人站出来为其洗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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