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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直隶的秋闱于应天府开试,主考官与同考官提前二日进入贡院,大门上锁封闭,出完试题后由吏役连夜印制,杜绝泄题舞弊。
邵长庚的笔墨砚台、草卷正卷早就准备妥当,并糕饼饽饽等干粮一起装在考篮里。入场搜检时,虽是一视同仁,但军卒们对于名门子弟还是稍有体恤,解发、袒衣过程便宜从简,免得这些矜贵的生员还没进考场,就先冻得个半死。
进入号舍后,每一间舍外都有军丁看守,巡绰官也是三不五时进行巡查,邵长庚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默默按照肾子阳功进行调息,一整日的考试也是体力的考验,半途不支弃考者不胜枚举。
当贡院的熙攘归于阒然时,乡试终于开锣。第一场是试四书和本经,四书乃《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中取三门,本经则是考生《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中专习的一经,对于邵长庚来说,都是烂熟于心的内容。
“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此题出自《孟子?告子上》,是考思辨的。邵长庚思忖片刻,提笔从“性犹湍水”开始破题。
五经中邵长庚修的是《易经》,太仓邵家广储缥缃,藏书万卷,其中《易经》的传世孤帙《周易注疏》就藏于邵家书楼,所以邵家子弟以《易经》为本经就再理所应当不过了。
经义考题是“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初看并不难,可贸易的本质不仅仅是货殖南北,还兼富国裕民之术,所以邵长庚这次更慎重的搆思,才由“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展开去。
黄昏时,邵长庚最后检查了一遍“夫,盖,甚”等词是否超过七次,否则会被“贴卷”以示惩罚,确定无误才沉着交卷。
第一场考试是重头戏,不仅时间长、字数多,也是阅卷官们批阅最详细的一场,一旦卷子被取中,几乎等同于考录。
不过邵长庚此时并不在意,而是定下心来准备后续的两场考试。盅园内人人噤若寒蝉,侍从走路都不敢带风,生怕影响了邵长庚休息。
邵铎之几次向问问侄儿考得如何,又怕扰乱他的思绪,于是绕着荷花池不停的踱步转圈。
“伯父,这么晚了您还不歇下?”
“哦,哦,我在赏月,这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邵铎之吟了半阙诗,忽而发现夜空云翳蔽月,哪里能看见什么圆月玉盘,只得尴尬道,“适才还有月影徘徊的,现在怕是起了风头……”
少年的嗓音清冽干净,满怀信心道:“伯父,我定不会丢邵家的颜面,您只管安心等着放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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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寅日,秋闱放榜,邵长庚得中解元,似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邵长庚的才名早有耳闻,在同科学子中堪称翘楚,可徐大人与南派的间隙也是有目共睹,能不计前嫌圈他为第一,这等仁人雅量就很值得钦佩了。
鹿鸣宴上,徐长庚作为本次秋闱的主考官,受到了四面八方的溢美之词。
倪弘古与丁恽也榜上有名,乐得是见眉不见眼,“三尺喙,哦,现在不能喊你三尺喙了,得唤你做邵解元了。”
“恭喜恭喜。”
“倪亚魁,丁亚元,同喜同喜。”邵长庚不与他们客气,你来我往喝了好几杯酒。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有美酒有知己,南直隶头名解元的称号,可以对得起恩师的培养和家族的期盼了,可邵长庚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巨鳌负仙山,抟鹏搏长风,人生险峰在前头。
丁恽埋头于鱼翅、冬菇烹制的魁星荟萃,不住赞着鲜美,恨不得将整盆都吃下去。
倪弘古扯住他的胳膊,阻止这厮不合规矩的频频下箸:“丁白愣,咱们得去向徐大人敬酒了。”
南直隶录取举子近百位,连同弥封、誊录等内廉官,高朋满座,掎裳连袂,一眼望去只见乌泱泱一片。三人见缝插针挤到主桌之前,齐齐向主考官揖礼称谢。
三位年轻举子,俱都英拔不凡,可徐大人还是一眼辨认出新科解元来,不为别的,只因邵长庚的眼中不似其他人欣喜外露,他的志向如大鹏登于寥廓,远不止满足于一个解元。“徐长庚,我识得你。”
一府官主簿非要凑上前来,巴结道:“欣闻邵子得中解元,而与徐大人竟至同名,正是天下之事,无巧而不成书。”
考生与主考官同名,俨然是对主考官的不敬,按理是要趋避的,这主簿逢迎拍马却使得二人直犯嘀咕。
徐长庚率先道:“何无忌,魏无忌,长孙无忌,史上同名者甚众,无须如此忌讳。”
“张相如,蔺相如,司马相如,即使名字相同,其功绩也不能放在一处比较。”
“好!”两人对话间竟对出了一副精妙的联子,为这场平平无奇的鹿鸣宴平添了一曲佳话。
邵长庚的名字是由其父所起,意义自然不同,可当他看见众人围着徐大人献媚时,终于明白冯先生为什么那么担心两人同名一事——如同有朝一日,邵长庚站到了与徐长庚比肩的位置,人们会始终记得鹿鸣宴上的这段佳话,始终记得徐长庚出任过他乡试时的主考官,徐长庚就成了始终压在他头顶的五行山——这就是来源于同名的压制。
邵长庚心内百转千回,却听徐大人道:“地方之弘学在于传承,我想邀请小友去云龙书院,讲学论经,推广儒道。”
“多谢徐大人抬爱。”邵长庚无从拒绝,只得恭顺着应了。
回到盅园时,已是露重三更,对于徐大人刻意的示好,邵长庚是充满疑惑的。
邵铎之沉吟道:“徐大人倒是提过浙海形势太乱,想将林巡抚徙任地方,免得水师开战,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剿寇平乱本来就是巡抚应尽之责,徐大人未免管得太宽了。”
“林栋在都察院时,原是我的僚属,为人过于狷介刚直,看来他是踩进了一个大阱坑啊。”
徐大人难道是想用一个解元,换取伯父对他的支持?邵长庚耿耿于怀道:“云龙书院在哪儿?好似并没有听说过。”
“是在徐州府境内,你以前的蒙师通议大夫李大人,就曾经就读于云龙书院。”
一提到徐州府,邵长庚脑中就浮现出小丫头那张娟静的脸,听说曲九畴最终还是没有逃脱下狱的命运,想必她的日子很不好过。“徐大人邀我去云龙书院讲学,我不便推辞。可我堂堂解元不是他施舍来的,是不是要答应他的要求,还望伯父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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