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

步兵军官的号令像第一块倒塌的骨牌,一级级传达到各个队长、队列以及每一位士兵的心里。所有人都立刻收回出鞘的利刃,迈开步伐回到方阵中。他们已经对自己阵中的每一位队友都了如指掌,即使阵型被毁得多么糟糕,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归自己的位置。

格雷格摘下表面滚烫的头盔,汗水就像瀑布一样落下来。他抬眼望着当头烈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六月,扭曲的空气让他面前齐整的军队变得虚幻,他总会错以为自己是在训练狮卫步兵。

“听着。”格雷格走在一个个方阵中间,大汉们的热量蒸得他直皱眉头,但即使如此,法卫士兵一个都没有喊热或是中暑倒下。“亲王殿下会在近日前往圣主城朝圣,我要在你们之中挑出一百位最出色的,作为殿下的朝圣卫队。觉得有这个资格的,就向前走出方阵。”

踏!

所有人都向前了一步,方阵依旧整齐地排列着。格雷格哈哈大笑:‘好小子,你们已经出息了!现在,谁要是再敢说法卫的步卒都是窝囊废,你们就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吼!”士兵们振臂高呼,晶亮的汗水在半空中闪闪发光。

高兴归高兴,格雷格还是要选这一百个人作为卫队。他闭着眼睛随便点了一百下,然后把他们带到主堡外的空地上,等待亲王检阅。

图道尔正好从主堡里出来,他看到这一百名士兵,就知道格雷格和他到此的目的一样。“殿下说身体不适,今年朝圣不去了。”

“什么?”格雷格有些失望,这可是向吕讷展现成果的好机会,现在只好就地遣散部队。

图道尔见格雷格如此沮丧,不禁得意起来:“我刚才见到殿下了,他神采奕奕,身体好着呢。”格雷格眉头一挑,立刻反应过来,仍然向守卫要求觐见亲王殿下。

再热的天气,宫殿内都能让人感到清凉无比,仿佛置身冰窖。格雷格在寝宫见到吕讷,他果然如图道尔所说,脸色红润得像颗熟透的苹果。吕讷心情甚好,站在房间里拿着酒杯。“格雷格卿,你不用再准备朝圣的卫队了,今年我打算换个方式去。”说罢嘿嘿冷笑两声。

格雷格激动地颤抖起双手,他的眼中充满了狂热的光芒,比六月的骄阳还要耀眼。他上前一步,开口想要说话,竟然发出了哽咽的声音。“殿下,您想好了吗?真的、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不只是为了你。”吕讷深吸一口气,格雷格发现他眼瞎细微的浮肿和黑眼圈。“这是为了我,为了王国!一切都已经准备好,让我看到你的决心,格雷格!”

“如您所愿!”格雷格心中充满了喜悦,甩动的披风也变得活泼起来。

当日,吕讷拖着病体召开了朝会。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的眼圈,自然地归因于疾病。为了不让亲王过于劳累,长老们简化了需要报告的事情,早早地合上手里的账册。方汀垂眼坐在桌旁,说顾问团没有任何事项需要报告。

“我想起来一件事,”吕讷斜坐在宝座上,“作物很快就要收获了,不知道炼金术的效果发挥出来了吗。”

法卫总管立刻会意,令人招来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的炼金术师们。他们见到亲王一副病容,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殿下,目前看来作物生长良好,到了七八月收成时,产量一定会高于近两年。”

“那我就静待消息了。”吕讷撑着宝座扶手站起来,由侍从扶回寝宫。

一周之后,照往年来说,吕讷应该已经在圣主城接受教皇陛下的祈福了,然而现在,他正借着夏夜皎洁的月光站在法卫城城门外,身后是他最为信任的方汀和格雷格。周围一圈士兵拿着武器严阵以待,他们虽然已经非常熟悉面前这三位主子,不过他们收到的命令是“保护亲王不受黑魔法的隐患”,谁听了这话都会两腿发颤。

格雷格走到墓园里,其中葬满了无从知晓姓名的强盗。他绕着墓园栅栏走了一圈用法杖画下代表万物准则的圆圈。这法杖还是向方汀借来的,公爵决定待会就把它给扔火里烧了。

吕讷有所顾虑,站在墓园稍远的地方。但他和身边的士兵一样,好奇总是略占上风。格雷格已经走进墓园的草坪绘制法阵了,吕讷揉了揉眼睛,觉得连天上弯弯的月亮好像变成了紫色。格雷格边走边说:“我也是第一次施展这样的黑魔法,不过这就像习惯一样,绝对不会出岔子。”

方汀冷笑一声:“你是说你生来就是魔鬼吗?”

“不,我只是在赞扬学习理论知识的好处。”

法师们赖以施术的两种基本途径——法阵的绘制、咒语的吟唱非常随便,有时会带有施术者自己的方式,就算是同一种法术,不同的法师画出来的图案、吟唱的声调都不尽相同。方汀仔细观察了这个黑魔法的法阵,觉得有所启迪,兀自在边上偷偷画了个小的,突然法阵里的泥土拱了起来,几只蚯蚓翻腾着破土而出,看上去非常痛苦。

“不愧是方汀大师,就算只看一眼,就可以有样学样。”格雷格突然发话惊醒了方汀,令公爵万分后悔,他立刻踩坏地上的法阵,蚯蚓也不再扭动了。“新的力量、新的知识实在是让人着迷,但一定要保持理智,并循序渐进。”

方汀感激地看了一眼格雷格,为了缓解尴尬,稍稍站远了一些。吕讷在一旁看两位法师打哑谜,稍微有些不高兴:“莱森卿,你和格雷格卿说什么?”

“在说学习的方法。”方汀笑道,“如果您想要学魔法,我可以教您。”

这时亲王神秘地笑了起来:“事实上,我的确在进行法术训练,虽然只是皮毛,但已初见成效。”说着吕讷认真地吟唱起来,一丛火苗“噗嗤”一声出现在他的手里,士兵们拍手叫好,称殿下为天才。

“收声!”格雷格皱起眉头,他的双手环绕着紫色的光环,看似是要施法了。吕讷立刻灭到手里的火焰,在士兵的掩护下瞪着前方的墓园。

格雷格一动不动地站在墓园中心,画下的法阵被紫色的光线填满,随着他手上的光环不断旋转。其他人站在百米开外,忽然感到一阵目眩,头顶一轮紫色的弦月大得吓人,尖锐的两端如同镰刀发出寒光。

士兵们感到害怕,源于灵魂最深处的本能嚎叫着命令身体倒退,可是天空从上方死死压来,好像要和大地融为一体,将整个世界毁灭。月亮下的格雷格好像变得更纤瘦,他平举细长的手臂,双腿直挺挺地并拢,影子如同一个十字架。

墓园似乎在响应格雷格,和刚才方汀实验黑魔法相似,只不过这次整个墓园都在扭动,土地轰轰作响,好像有什么人在地下敲门。突然一只手从没有墓志铭的墓碑前穿出,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犹如新长出的幼苗。

吕讷吓得后退一步,士兵们随时准备架着亲王逃跑。一具具死尸推开棺盖站了起来,他们的腐烂程度相似,尚还看得出人形,只是四肢像是没有力气般地随意晃动。格雷格喘了一口气再从站立的尸丛里走出来,他看上去格外兴奋,带着如同炫耀刚完成杰作的语气像吕讷介绍:“这就是真正的魔法,殿下。您不必畏惧,如果你想的话,可以上前摸摸它们。”

吕讷咽了口口水,真的走上前去。他第一次和会动的死尸面对面,伸出去的手还有些颤抖。格雷格在亲王面前掩饰了死尸的灵活性,倒立、翻滚样样精通,只不过期间掉了一条手臂。格雷格尴尬地挠了挠头:“这批尸体还很保持完好,如果时间再长一些,就只能爬出来了。”

“好、好极了!”吕讷一旦冷静下来,脑子里就装满了各种如何使用这些死尸的方法。“如果这些——生物,可以上战场为我们战斗,那我们就等同于拥有一支无穷无尽,又不知疲惫的军队了!”

方汀觉得这个发言不太妥当,想要出声制止。格雷格伸手不让他出声,接着和吕讷说话:“有这点法力可以浪费的话,我一个就可以杀更多人。”吕讷有些不相信,但不再说什么了。

格雷格控制着死尸大军朝法卫城外的农田移动。忙碌了一夜的农民们都在呼呼大睡,在过一个月,他们就要准备收割田里的小麦。门口的狗听见异动竖起耳朵,一只死尸正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穿过房屋之间的小道,眼中发出骇人的紫色光芒。狗呜呜叫了两声便把身子蜷成一团,本能正在告诉它不要招惹这群怪物。

死尸走过大片大片的麦田,将恶臭和脚印留在泥地里。格雷格让他们停在农场之外,转身面向吕讷:“殿下,工作已经完成了。作为代价,这片田几年之内不会再生长出任何东西了。”

吕讷看了一眼什么变化都没有的农田:“真的已经完成了?”

“一株麦子都不会成熟。”

格雷格将死尸全部召回墓园,它们就像回房躺在榻上一样躺进棺材里,最后盖上名为棺盖的被子。士兵们为它们重新填土,相信这群可怜的士兵近期会做不少噩梦。

吕讷自信这次行动神鬼不觉,但还是有游手好闲的人那天夜里在附近游荡。“墓园里凭空多出一只断手。”好事者把传闻带进了酒馆,吟游诗人暂时把手里的琴放下,佣兵们也不喝酒了。“我在城门外的树丛里吐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从墓地里爬了出来!我吓得当场尿了出来,跑到离我最近的一条河里,因为我嬷嬷告诉我,活死人是最怕水的。”

听完这个不算恐怖的故事后,人们不禁大笑起来,谁都没有把这个酒鬼的话当成一回事。

没有在朝圣日当天看到吕讷的伊斯滕非常生气,派了使臣前来问罪,不过在这之前,哥哥赛克罗的信先到了。“不要太放在心上,”赛克罗尽量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写下了这封信,“父亲虽然派来使臣,其实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解决,因为今年连教皇陛下都没有出席仪式。把使臣安顿好了,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就会和父亲说好话。”

教皇缺席祈福仪式,这可是古今罕有的事,吕讷征求了几位亲信的想法:“我担心这是某种阴谋,难道我们的计划已经被发觉了?”

众人对教廷的事不甚了解,这群臭教士总是一副看上去十分关心、到头来还是说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格雷格最近一次接触教廷的人是拉迪兰,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理由:“我猜新的教皇陛下很快就会上台。”

吕讷做好了迎接使臣的准备,叫上法卫城里的神父和他在城外等待。如果使臣是教廷的人,那就证实了格雷格的猜测。

当日早晨,使臣骑着一匹白马在几名骑士的护卫下抵达法卫城。他手里拿着金色的旗帜,穿着也很世俗,是代表圣主的白色镶金边的袍子。吕讷甚至有些失望,如果教廷都面临权位更替的局面,对他就更加有利。

使臣挺着个巨大的肚皮,脸上扬着虚假的笑容。吕讷同样笑着接待了他,引他前往摆着一桌大餐的宴厅。使臣盯着美味的食物咽了口口水,但所幸还记得此行的目的。“十一世陛下派我来,是问您为何没有参加今年的朝圣日。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陛下会对您感到失望。”

“关于这个......”吕讷瞥了一眼使臣身后的侍从,侍从弯腰走进使臣,偷偷将一袋金币伸到桌子底下。这袋金币分量很足,使臣接过它的时候手臂一沉。他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亮,假装还在听亲王的解释。“那天我身体不适,难以忍受颠簸的长途。如果使臣大人能够如实告知父王缘由,我就非常感激了。”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圣主城向陛下传达。”使臣慢慢站起,生怕那袋金币发出响声。

一旁的侍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大人,难得来一趟法卫城,这顿餐食可不能缺席,否则陛下会怪罪我们照顾不周的。”

送走使臣,吕讷立刻回信感激赛克罗的好意提醒。格雷格在一旁看着他写信,不禁有些担心:“您如此作风,我担心到了关键时刻您会对您的同族仁慈。”

吕讷看了他一眼:“我会逼他们投降的。”

格雷格一惊,立刻后退一步行礼道歉:“抱歉陛下,我、我失礼了。”吕讷的眼神中露出疑惑,然而在格雷格看来,这是一种是否要将某人处死的迟疑。

国王没有再派人来刁难吕讷,这让亲王有时间将经历放在自己的领地内。九月初,各个庄园的作物收成报告已经传到吕讷手上,炼金术师们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今年的产量是前两年的总和,足以养活领地内的大部分人。但即使如此,吕讷还是板起脸当着众位大臣的面把报告撕得粉碎,气得浑身颤抖起来:“来人,摆驾炼金术师居所!”

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报告这件事的方汀公爵面如菜色,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几位大臣等亲王气势汹汹地离开才围上去问他怎么回事。

“今年、今年大旱,”方汀略显粗糙的脸上皱纹横生,眼中竟然渗出眼泪,“所有庄园都颗粒无收......”

吕讷坐在马车上,考虑等会要用什么表情站在这些低贱之人的面前。路上他经过了一片农田,不少农夫中跪在地上大哭不已,因为田里的小麦都不知是何原因全都腐烂发蔫,仍以未熟的青色示人。

格雷格率先一步将这些炼金术师“请”出居所,让他们跪成一排等待亲王到来。吕讷走下马车,脸上竟然带着微笑。“格雷格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的大师?”

格雷格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名炼金术师就爬到吕讷的脚底下:“殿下!我发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我们的研究不会出错......”

“可你已经看见了,田地里一株小麦都没有长成。”吕讷慢慢蹲下来,抓住那人的头发。“现在我想问问你,我该如何和法卫全境的居民交代,该如何让他们不饿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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