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日,朝中休沐放假。只因此日乃是冬节之始,坊中酒肆开始酿冬酒,民间各家要舂糕饼,更有旧俗,要用金银花、野菊花等煮草药汤,用以沐浴,一冬不生疥疮。
裴家原是武将世家,这一天亦要煮草药汤,男丁人人洗沐,他家的方子不比别家,秘不外传,疗愈骨伤特为有效,也因此熬了草药汤,裴献便告诉裴源:“给殿下送一些去,只怕路上冷了,外头要厚厚裹上才好。”
裴源却是忧心忡忡:“殿下一早就进宫去了,还没出来呢。”
裴献不由得也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以来,朝中争执不下。崔倚虽然被截回来了,连同他的女儿一起,被软禁在平卢留邸,依着皇帝的脾气,就该锁拿下狱,用刑审问,但太子坚决不允,不仅不允,还坚持崔倚是清白的,柳承锋不过是虚言构陷,但朝中群臣另有打算,故而僵持多日。
裴献不禁摇了摇头,说道:“朝中吵了这么多天,吵来吵去,都齐了心想定崔倚通敌叛国之罪。”
裴源亦明白其中的微妙之处,他皱着眉头道:“其实此事只凭那加里的口供,一点儿实据都没有,偏加里被灭了口,死无对证,就剩那个伤得奄奄一息的柳承锋,一口非要咬死崔倚,朝中又无法与揭硕对质,自然无法查证。”
裴献沉默了片刻,方才叹道:“这个局,做得老辣啊,让崔倚百口莫辩。”他心里一直影影绰绰,觉得哪里不对,但到底何处有问题,却一直说不上来,只觉得设计此局之人,不仅极为阴险,而且对朝中上下的人心,揣摩得十分透彻,如此手笔,似乎并不是柳承锋这种年轻公子能办得到的,背后似乎另有高人。他不由叹了一声:“崔倚是否通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和群臣都要凭借此事,给崔倚安上通敌的罪名,就算不成,也势必要借此裁撤解散崔家军。难得在崔家这件事上,陛下与群臣上下一心。”
裴源亦是深忧此处,此事若只是皇帝一人藏有私心,其实不难转圜,但朝中群臣,其实人人皆知,此乃一个天大的良机,可以将朝中视为大患的卢龙节度使一举扳倒,从此再无藩镇之忧。所以即使觉得那柳承锋口供破绽百出,却也人人称崔倚必有通敌之举。
裴源道:“殿下曾经对我说过,揭硕虽败,但仍旧未动摇根本,随时可犯境,此时裁撤定胜军,令朔北防卫空虚,并非良机,所以无论如何,他想争一争。”
裴献点了点头:“是啊,殿下说得对,此时若裁撤定胜军,并非良机。但这样难得逼迫崔倚不得不就范的机会,朝中上下,焉肯放过?再说,朝中大部分人都想着,揭硕真若犯境,自可以派兵而战,毕竟又不止定胜军能战。但若是不裁撤定胜军,将来想要撤藩的时候,只怕还有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战,朝中再也无力支撑那样的大战了,孙叛刚平,休养生息恐怕还得七八年,才能稍复元气。”
裴源道:“殿下今日进宫,八成还是想说服陛下,但陛下其实早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外头又有群臣的支持,只怕殿下难以相劝。”
裴献则是忧心忡忡:“陛下对崔家父女,颇有成见,偏殿下执意要立崔氏为太子妃。陛下素来又不怎么亲近太子,唉……”言到此处,后面的话就没法再说了,他不由又叹了一声,往窗外看了看。从一早起来,天气就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天际低低的,午后又下起雨来,这初冬的雨,如银丝,如亮线,密密麻麻,将天地交织在其中,不过片刻,地上积了一层水,风吹得雨四散飘扬,愈发显得冷。裴献身上有旧伤,屋子里早就生起了温暖的火炉,但仍旧觉得有砭骨的寒意,全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崔倚也收到了裴献特意派人送来的草药汤,桶外裹着厚厚的稻草,所以药汤还是滚烫的,于是他舒舒服服地浸了个药浴,然后换上了絮棉的夹袍,这才踱了出来。
这留邸里也早就生了炭火,桃子还在炉子上烤着白果、芋头等物,崔琳则在炉边煎茶,见崔倚出来,笑着问:“阿爹如何不多浸一会儿?”
“泡得太久,也体虚眼花。”崔倚坐下来,桃子已经剥了一小碟烤好的白果,他拿了一颗来慢慢吃了,又见外头冷雨潇潇,不由道,“这时候下雨,可比下雪还要厉害,只怕夜里就要结冰,是所谓冻雨。”
崔琳心中一酸,知道父亲是想到了营州,营州此时只怕已经下雪了,她伸手去拿煎好的茶,欲奉与崔倚,笑着本想说什么,不料不知何故,或是衣袖带到,竟将茶盏打翻,茶泼了整个书案,崔琳不由得一怔。
只听“咣啷”一声,裴献手中的茶盏不知不觉落在地上,裴献哪还顾得上茶盏,早就已经站起来,也不管满头大汗的内侍,掉头就要往外走,裴源跟在后头,一路唤左右:“快备马,快取朝服来!”
裴献跟裴源一起赶到西内的时候,李嶷已经跪在雨里足足有大半晌了。
起初是又因为崔倚之事起了争执,皇帝震怒,叫他滚出南薰殿,就跪在殿前,一直跪到令他起来为止,李嶷似是心灰透了,也不争辩,走出南薰殿,就在殿前跪下了。
皇帝本来气急了,后来下起雨来,袁常侍见机劝道:“陛下,还是令太子殿下起来吧,外头都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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