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一名关西行伍老兵,他知道自己仅是朝廷放在西域的一线官员,没有对外决定作战的权力,这必须奏请朝廷才能再定。
而陈汤认为战机万变,不容错过,且中央官吏远离一线,敌情不明,其公议“事必不从”,必须果断行事,先斩后奏。
奈何甘延寿不敢作主,“犹豫不听”。
在主官不同意的情况下,身为副职的陈汤纵然把战争规划得再完美,也只能是纸上文章。
巧合的是,接下来上苍在冥冥中给了陈汤一次机会:甘延寿突然病了,而且病的时间还不算短——正职主官久病卧床,陈汤这个副校尉自然要代职理事。
他充分利用这次机会,不但以都护名义假传汉廷圣旨,调集汉朝在新疆吐鲁番地区驻军,还集合了汉朝西域各属国,兵发出征召令。
此时,大军云集、准备出兵之际,卧病在床的甘延寿得知消息,马上从病床上“惊起”,想要阻止这次作战行动。
对于矫诏发兵的陈汤而言,此时汉军和属国兵已经集合完毕,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没有退路。
值此紧要关头,陈汤怒发冲冠,手按剑柄,厉声警告甘延寿:“大军都已集合,你想让众军泄气么?”
尽管史书记载甘延寿是个勇武有力的大力士,这时也只能“遂从之”,就此搭上了陈汤的战车。
甘、陈二人通力合作,一面派人回长安向皇帝上表“自劾”矫诏之罪,同时“陈言兵状”,一面率领大军向西出发。
就这样,汉家王朝多年不动的军事机器,在陈汤这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手中终于再次发动起来。
由于陈汤矫诏出兵,后世很多人都称他为一“赌徒”。
其实,军事行动本身常常与高风险性相伴,关键是看风险能否与价值相权衡。
从军事学的角度来看,陈汤的冒险远征颇有可取之处:
当部队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眼皮底下时,郅支单于似乎仍蒙在鼓里。
他所表现出的茫然、慌乱和无措,与先前的狡诈、强硬形成了鲜明对比。
面对大军压境,他遣使来问:“汉兵来这里干什么?”
汉军的回答十分有趣:单于您曾上书言居困厄,愿归顺强汉,身入朝觐。
天子可怜您放弃大国,屈居康居,故使都护将军来迎。
双方就这样一问一答,交涉了好几通外交辞令。
最终,汉方不耐烦了,下达最后通牒:“我们兵来道远,人困马乏,粮食也不多了,叫贵单于和大臣快拿个主意罢。”
战争的火药味终于弥漫开来。
战幕随即正式拉开,大军挺进到哈萨克斯坦塔拉斯河畔,距敌城三里处扎阵。
只见单于城上五色旗帜迎风飘扬,数百人披甲戒备城上,百余骑在城下来往驰骋,城门口还有百余步兵摆成鱼鳞阵,操练演习,以耀兵威。
城上守军向汉军大声挑战:“有种的过来!”
面对郅支单于的疑兵架势,甘延寿、陈汤指挥下的军队严阵以待,沉着应对。
当百余名匈奴骑兵直冲汉军营垒而来时,汉营军士“皆张弩持满指之”,敌骑迅速引退。
随后,汉军强弓部队出营,射击城门外操练的匈奴步、骑兵,被攻击者立时丧胆,撤回城内,紧闭城门。
见敌胆怯,甘延寿、陈汤下达了总攻命令。
在阵阵令大地都震颤的战鼓声中,大军开始攻击,弓箭如瓢泼大雨般射向城楼。
单于城是一座土城,其外另有两层坚固的木城。
匈奴人顽强抵抗,从木城栅格里向外放箭,展开激烈对射。
此刻,郅支单于作困兽犹斗状,全身披甲亲自在城楼上指挥作战。
他的数十位妻妾也都用弓箭反击,遏阻汉军攻势。
即便单于亲临战场,也并未给战斗带来任何转折。
在大军矢发如雨中,匈奴守军渐被压制,不能立足,郅支单于也被一箭正中鼻子,受创甚巨,被迫撤回城内,其妻妾多人中箭死亡,木城上的匈奴守军溃败,汉军趁机纵火焚烧。
入夜,数百骑匈奴禁不住大火灼烧,趁黑夜突围,遭汉军迎头射杀,箭如雨下,全部被歼。
午夜过后,木城全毁,匈奴守军退入土城死守,破城在望,双方进入战争的关键时刻。
正当此时,一万多名康居骑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上,他们分成10余队,每队1000余人,奔驰号叫,跟城上的匈奴守军互相呼应,对汉军作反包围态势,并趁天黑向汉军阵地进攻。
陷入两面作战的大军阵地攻防有序,面对康居骑兵多次冲击,阵地岿然不动。
黎明时分,单于城四面火起,汉军士气大振,大喊登城,锣声、鼓声、喊杀声惊天动地。
汉军举盾堆土,破城而入,城外康居兵见势不好,迅速逃遁。
郅支单于抵挡不住,率领百余人且战且退,到王宫中负隅顽抗。
汉军借助火攻勇猛进击,一举格杀郅支单于,斩首成功。
此战共斩单于阏氏、太子、王公以下1518人,生俘145人,投降者1000多人。
公元前35年正月,北匈奴郅支单于的人头被快马送至汉朝首都长安,谷吉等人在九泉下可以瞑目了。
陈汤灭郅支单于之战赢得似乎太过容易了。
简简单单的一个远程奔袭,不到两天的攻防战,轻轻松松就斩首夺城,几乎是完全一边倒的战役,没有一点悬念感。
但看似轻松的胜利,并不是偶然的。
除去陈汤远程奔袭达成的军事突然性因素外,更是汉匈双方实力对比的较量所致。
首先,战略态势天翻地覆。
想当年,冒顿单于在位时,大破东胡,西逐月氏,南并楼烦、白洋,北服混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26国,统一大漠南北,属下控弦30万,雄极一时,久经战乱、刚刚立国的汉朝自然难擢其锋。
从汉高祖刘邦到文景二帝,大汉王朝隐忍数十年,蓄力数十年,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国力资源,在一代雄才汉武帝手中全面发威。
汉匈大战历经数十年,战略态势开始全面逆转。
斗转星移,郅支单于时代,匈奴早已丢失河套、陇西、凉州等战略要地多年。
伴随着汉朝不断开荒移民、屯田移民、交通西域的战略推进,匈奴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充其量只能在小国中兴风作浪,对比刚刚经历过“昭宣中兴”的大汉王朝,无疑是相形见绌,此消彼长。
正如当时一位匈奴大臣所言:强弱有时,今汉方盛,乌孙城郭诸国皆为臣妾。
匈奴日削,不能取复,虽屈强如此,未尝一日安也。
今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计何以过此!
这就是形势,形势比人强——任何一位匈奴单于,都无法无力改变这个实力差距悬殊的战略形势。
其次,军力对比差距明显。
袭灭郅支单于之战,不仅仅是陈汤矫诏出兵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同时它更是大汉王朝几十年来逐渐建设完善的军事力量(包括制度优势在内)对抗游牧民族的一次实战检验。
在对匈奴作战中,汉朝边打边学,边学边改,骑、车、步各兵种不断调整,重新组编。
从汉武帝时代起,骑兵发展迅速,公元前119年春漠北之战时,仅卫青、霍去病两军的战马数量就达到了14万匹,实力十分强大。
最终汉军骑兵完成了向战略军种的转变,成为军中的第一主力兵种,从而使汉军能够以机动对付敌之机动,既可远程奔袭,也能迂回、包抄、分割、围歼,赢得战场上的主动地位,杀伤力和机动性都大大提高。
而且汉军特别注重将骑、车、步兵联合作战。汉武帝时卫青出塞作战,就曾以皮革防护的战车,环绕为营,以作防御,同时纵精骑5000出击匈奴。
在实战经验不断积累的基础上,汉军形成了一套以骑兵野战、步兵攻坚、车兵防御的克敌制胜战法,协同作战方式渐渐炉火纯青。
在灭郅支之战中,也正是因为汉军军力强盛,各兵种协同作战,攻防兼备,万余康居骑兵才对汉军主导下防守严密的联军阵地无计可施,徒呼奈何。
更何况,汉军长短兵器装备之精良,远非游牧民族可比。
反观匈奴方面,始终长于进攻而短于防守,防御战从来就不是游牧民族的强项,其与生俱来的机动性优势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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