榭前腊梅,枯树依在香渐远,冰痂落地花成殇;梅上梢头,孤雁落单苦啄愁,形只影单鸣悲啾。
王宇倚在轩榭靠前,见乌云罩顶,寒风欺梅,兀自怅怅不乐。王翁到闾里置办了一笼雉鸡作为贽物,以作飨拜之礼。王翁道:“不执挚,不敢观尊者。雉鸡不吃诱食,不惧权贵,有不屈节操。以雉鸡为礼,赞之与忠信,共砥砺前行罢。”
王宇携贽礼上了辎车,原碧随行。北军廨署在长安北郭明光宫侧,辎车绕过光德坊,东北转角便是北军中垒署。中垒署高门大府,一个个带甲护卫伫枪而立,肃穆庄严。王宇也并非胆小怕事之人,见带甲护卫仍心中一凛,忙令辇父过府门行便桥绕道偏户。
王宇三人下得车来,向守户的兵丁报上名刺,少顷,便有一掌事开门引领,东游西拐来到后庭。后庭不大,四周梧桐树枯杈参天,蓊郁蔽日。王宇几人正四处观望,忽见后堂有一人朗声走来。王宇观此人四十不感,面容精瘦,头戴巾帻武冠,上身穿沙毂禅衣,外罩玄甲,腰束皮绢双带腰刀,脚蹬银履战靴,趁得一身豁达干练,英气逼人。
王宇从小便识得刘歆,忙跑上几步见礼道:“皇叔在上,受宇儿一拜!”刘歆忙呵呵笑着搀起。见王翁提一笼成对雉鸡,忙令掌事接过礼贽,遂嗔怪道:“今番贤侄好生见外。明公素来与我恩重,你我叔侄,今后凡事一切从简,省去这些繁文缛节。”
几人待后堂寒喧落定,于奉茶品茗间,王宇便捧过原碧手中奉呈的简椟,俯首郑重交于刘歆。刘歆见状忙呵退左右,便提出腰刀剔开印泥,方见蓝缎简报之下,另有一丝绸囊裹之物。刘歆层层剥开卷帕,不禁眼前骤然一亮,竟是一柄世所罕见的和田黄玉饕餮纹圭,匠作精美,巧夺天工。
刘歆忙将玉圭重又封起,放回原处,面上却露出了一丝愠色,“这是何意?子骏出君侯门下,方得锦绣前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献来重宝,真真折杀刘秀了。我也曾苦苦思索,是否有何不到之处,竟惹明公嘲弄私短以为欢呢?”
“皇叔错怪了。”王宇赶忙搁下茶盏,揖礼释惑道:“父翁有言,尽附简中。舟车劳顿,引生香、撩乱东风,诸事全仗皇叔周全。行前父翁一再叮咛,若是皇叔坚辞不受,则手起玉碎,也可彼此自证青白。”
刘歆苦苦思忖良久,便又起身在堂间踱来踱去,末了回首拧眉道:“明公待子骏恩重丘山,苔芩之契,哪容得玉圭伤情?”遂招呼王宇跽坐席榻。待阅罢简报,不想刘歆竟一反常态,忽尔击掌朗笑起来,笑罢又抚须啧啧叹道:“明公不愧我大汉基石,僻居乡野运筹帷幄,即挽大汉社稷于将倾,又谋外戚三家于互轧,阳谋阴就,刀刀致命哇,哈哈,我大汉无虞了!”
见皇叔这一番畅笑振喝,王宇如堕云里雾里。刘歆见王宇一脸懵懂,遂近前指点迷津道:“如今朝堂外戚争权,干臣旁落!国丈傅晏以裙带身居九卿之位,仍两眸窥伺大司马多时;国舅丁明又拜大将军搭挂金紫,与孔乡侯傅晏、丞相王嘉互为犄角;今又添一新宠董贤、息夫躬,二人均容貌壮丽,以美显贵。如今董贤不及弱冠,便被天家一举拔为驸马都尉兼侍中,冠绝古今。其妹又封昭仪比翼中宫。四家弄权,金銮昏聩,宫计权谋,乱象纷争。明公欲趁机抱薪救火,乱中取胜,不啻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计可成!”王宇听罢,忙陪着小心呵笑两声,便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昼漏未尽,残阳落坡,北风呼啸刺骨冰寒。宫阙烟笼,白带轻舞,恰似宦海沉浮间。
刘歆送客回转府中,精力充沛异与迅常,犹似溺水抓到了横木,心胸顿然开阔起来。待于二堂用过哺食,便着常服赶至马厩,打算夜过傅府。此刻半片明月悄挂梢头,于残云薄雾中穿梭而过。有几金吾来回梭巡外,八街九陌业已宵禁,此行一路烛光点点,势若白昼。刘歆挥鞭打马疾驰,两护卫扬鞭其后随行。
南穿武库赶至傅府,待门卫通传后进得暖阁。傅晏见刘歆深夜造访,必有要事,赶忙叱退左右,礼请入内。
刘歆摘剑去履后跽坐席榻之上,见傅晏轻抖八字眉,又满脸堆笑道:“听得喜鹊喳喳叫,便知又有贵人来。此番皇叔深夜造访,想必定有谋天之局。适才拜读皇叔大作《山海经》,内有精卫填海,夸父追日,一个个上古秘史精彩绝伦,不愧出身文墨世家,当世泰斗。不想弄笔挥毫《山海经》、《七略》的大才,竟不居九卿高位,遗失军中,若日落沧海,引以为憾事!”说罢一边垂眉叹息,一边嘱家奴置办酒席。
刘歆见傅晏身穿蓝靓服袍,腰束玉鐍,上坠一银印青绶三彩。八字眉下两眼放电如炬,须髭几根、油嘴薄唇。这时节哪里来的喜鹊?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
刘歆轻呷一口缥玉温酒,凑近傅晏道:“路人皆知国丈乃当世大才,不执三公牛耳,遗憾更甚哪!”说罢二人哈哈大笑。傅晏又亲自续上一卮,揣度道:“用而不提,自是恨皇叔受王莽恩重,又居北军校首,道是同宗同源,也不得不防啊!”刘歆听罢点头称喏。
酒过三巡,刘歆话锋一转,便脸色微曛道:“见天家将董贤府邸建于宫中,这天大的宠渥恩于妖人,子骏于心是愤愤难平啊!今冬赏其父董恭关内侯,去春封其妹昭仪比翼中宫。如今又与那小儿昼同舆辇夜同寝床,荒诞不经,朝野上下风啸雷动。傅公贵为大汉国丈,有查究王廷不法之责,却不闻不问,听之任之,遗憾之至啊!”
傅晏一听忙支起两耳,窥探左右后方开口言明:“乳子董贤以媚惑主,桂宫得报大为震惊,傅太后于飞阁驾临前殿叱责陛下,哪知天家不仅不听,反责其后宫乱政,月余未进永信宫。气得帝太太后是吐血不止,重疴难起。生母帝太后过早薨逝,便有国舅丁明托赵太后前殿放话,哪知赵太后太过精明,龟缩不前,使得国舅闭门生怨,今方痊可。”
提及国舅丁明,傅晏不由得两眼放光,添一国舅,份量更重,便开口狡笑道:“此番哪能少得国舅?说甚么不能让他闲着。”说罢差人唤他前来。丁明行伍出身,蚕眉冷眸不善言辞。其老家瑕丘人,祖父丁宽,妹为定陶共王姬,新帝生母,其以帝舅之尊封邑阳安侯,位居九卿之列。
待丁明挂剑脱履坐定,几人便把酒言欢,三卮下肚,刘歆便似中酒之态破口大骂:“董贤小儿圣宠日隆,天家又于麒麟阁倡尧禅舜,不除此贼,大汉江山将危如累卵!幸有给事中息夫躬能言善辩,与国丈又同乡情重,若他出面常朝直谏,以匈奴单于正旦不朝,图结乌孙国叛将攻打西域为由,整军备战,则大司马花落谁家也未可知呀!”
“如此甚善。”傅晏闻听笑靥如花,击掌道:“息夫躬举孝廉出身,累迁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能言善辩,死马也能吹上天。由他出面,天家定然发诏允准,皇叔妙哉!不愧当世经学奇才!”傅晏说罢意犹未尽,便尽赋酒中,杯杯斟满。
国舅丁明点头会意,但转而一思又拧眉问道:“如此可行,然大朝会南单于万一来朝……”傅晏闻听忙挥手“嘿嘿”狡笑道:“国舅勿忧。董贼早已奏明陛下,说单于厌人,来者皆拒国门之外呢!”丁明连连颔首道:“如此甚好,傅公速与息夫躬交代,重在痛打落水狗,须得诸君同仇敌忾,冒死一劾,方有始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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