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刘歆便举杯仰脖尽饮,又搁杯长嘘一气道:“所谓诤臣必谏其渐,及其满盈,无所复谏。诚若王莽居留京师,二虎相斗,必有一失,何惧妖人董贤乱政呢?”
提及王莽,丁明似有中酒之态,见他闭目冥思道:“明公恪守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因奴杀子,颇负盛名,非你我平庸之辈所能效仿啊!择日当串和忠勇之士,本奏当堂,誓保明公打马还朝!”傅晏一听狡黠笑道:“王莽若不去国三载,依他的性子,恐怕早就不咏春悲秋了!”说罢曳斜丁明一眼,略显不屑。刘歆哑然失笑道:“确是东朝救他一命。若复出有望,佞臣董贤,当如笯笼金雀,空窥难出了!”刘歆说罢,三人皆面面尬笑起来。
飓风千里,横扫东南,枯枝糟杈凭空断;冷雪敷面,瑶琴供恨,寒冰闪闪鬼狼欢。三辅大地,冰封柴门,京城闾里难幸免。然正旦之欢,终是以喧嚣压住了邪气,张灯的,挂彩的,彩绘门神,祭灶的,国傩大戏更是遍布长安周边十二城门。
依秦旧例,年交廿八,家家户户供门神。王翁差家奴在静园门上研漆以涂,涂便是上色,一笔一划甚是严谨。相传神荼与郁垒一母同胞,二人专门捉鬼缉妖,一有恶鬼骚扰百姓,俩人便施法将鬼怪捉来填喂老虎。民众为使驱邪镇妖,便将两兄弟画于两扇门板之上,久而久之,自成习俗。
静园府门驻有一双马辎车,马夫扬鞭以待,有两奴婢早环手经立。此间于府门走出三人,王宇在前,吕焉、原碧挽袖于后。今见吕焉装扮异乎寻常,头梳大手髻,斜插珠花一步摇,内穿缥色暗花裳服,外披白狐暖袍,面若桃花,抿嘴一笑,真的是千媚百娇,楚楚动人。
三人前后上得辎车,辇夫甩了个长长的响鞭高喝一声,双马辎车便缓缓而动。于东西二宫司马门,穿大街至安门东拐,扬鞭直朝覆盎门而去。长乐宫城与皇城巍峨壮观,旌旗招展。于夹道中策马而行,但见金吾兵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明铠明甲,刀枪乱闪,刺目冰寒。
三人于覆盎门下得辎车,未及前行,便见两个持戟甲士边吼边疾奔而来。王宇见状忙深揖一礼,于袖中叙出宫禁门牌交于左中侯,孰料左中侯端详一番,随手便将禁牌抛入河内,并着两甲士持戟向前直逼三人。王宇不由浑身惊怵,连连后退,此刻吕焉夺步向前,翩翩与门将深施一礼,且莺声燕语道:“少将军,为何将门禁抛掷河内呢?”式道左中侯见女子衣着配饰绝非常人,不敢怠慢,忙回礼道:“此门禁早已废止,烦请女公子回亭署重办!”
“此为东朝长信宫函,可作小女随身信物,劳烦将军通传于内!”吕焉遂拿出长信宫函递于门将,左中侯见宫函印信,不敢怠慢,遂差一黄门趋前问话。黄门问明三人名讳籍贯,便躬身揖礼道:“诸位稍等!”遂入宫内通报去了。
须臾功夫,便见黄门折返而归,向三人言明宫禁礼仪,便引其领至长乐宫南门。但见宫墙之上亭台楼榭,飞阁飘彩,居中上悬鎏金篆体“长乐宫”三字金光曜曜,不由心中感慨万千。长乐宫门系南军把守,戒备森严,有黄门复入须臾,便自宫门走出一门值郎官,此郎官胡须浓墨,精瘦干练,两眸掩不住透出一丝凛凛正气。王宇忽觉十分面熟,思忖一二,便上前深施一礼,开口试问道:“君公可是从叔王闳?”
“长公子?”门值官王闳见王宇归京,忙将王宇拉至亭内,待问明来京原由,便面露愧色道:“从叔实实难堪大用,只折不弯,因言获罪。如今贬为东宫值守,无颜以对家族先人,惭愧之至哇!”王宇一脸懵懂道:“从叔常领前殿中常侍,却因何事遭贬于此?”王闳一脸愧笑道:“常于河边行,焉有不湿履呀!宫廷人事瞬息万变,你等且先行补录,太皇太后怕等不及了。”说罢遂令黄门、郎官例行搜身。
三人在门下注补录完结,便与从叔王闳作别,随黄门坐宫内路軨小车,直赴长乐宫内苑而去。
遥望宫阙白云端,玉阶轻飘上九天,九天之上长生殿,不复垂首瞰凡间。长乐宫周回泛二十余里,内嵌有十四栋明珠般的殿堂,宫连阙,阙通宫,紫房飞阁揽云中,真的是仙山琼阁,巍峨壮观!
三人随黄门上得正殿丹墀,绕环廊于殿后有紫房直通长信殿台。三人刚进得紫房廊道,便见太皇太后于殿前手拄鸠鸟玉杖,搭棚远眺,一见王宇三人近前稽拜,便上前一把抓牢二人手臂,遂老泪横流起来。
二人左右搀扶东朝进得暖阁,太皇太后便着人于膳房端来蜜饯、冬果诸物,又差尚食丞煮些姜橘暖茶来。待几人喝过姜汤橘茶,太皇太后又拉几人抵足而卧,一个个抚脸正看,惹得宫婢内侍皆掩口失笑。东朝乐呵着抚摸吕焉粉嘟嘟小脸,喜笑盈盈道:“孩童尚小,亦是四子人母,四世不同堂,也有临门福哇,眼羡不?”满堂宫人皆随之唱和道:“眼羡”!惹得东朝猛拍大腿,笑得是前仰后合。
吕焉直羞得满脸通红,小手忸怩来去,真不知如何安放,倒是王宇凑前娇嗔道:“老祖宗,还认得我不?”太皇太后瞄他一眼,遂一把推开,嗔怪道:“去去去,幼时见茅轩里有蛤蟆叫声,便不敢出恭,东屙一处西拉一处,偏是王获不嫌弃,整日围着屁股转,鞋屐上镇日黄查查的,皆是屎尿呢!”说罢大家哄堂大笑。“又是那话。”羞得王宇以袖遮面,只想一头扎进风箱里去。吕焉亦不闲着,忙用筷箸挟起一坨蜜饯,往太皇太后口中一塞,快意道:“还塞不住您的嘴!”全场又是轰堂大笑。
尽兴之余,王宇便于原碧手中接过简椟,双手跪呈在太皇太后跟前,正色道:“行前阿翁授一便简,诚乞太皇太后钧鉴!”东朝着班詹事接过简椟,班姬听命打开椟匣,却从中拎出一红绸裹件来,解开绸帕,竟是一棵万须如发的千年人参,抻展开来,竟有一人多高,实乃神参也!
“老祖宗,此乃长白山千年人参,阿翁花得百顷良田方置换得来。愿老祖宗永居员丘山,食此不死树,长生不老,永驻童颜!”吕焉一番妙语连珠,喜得太皇太后哈哈大笑,啧啧称叹。吕焉忙伸手替东朝掩口遮羞,且逗趣道:“老祖宗莫要忘了,笑不露齿,行不摆裙!”
太皇太后伸手揪了下吕焉脸皮,笑骂道:“贫口贱舌!”笑罢又差黄门丞叫来王闳,对其谆谆言道:“东少府出缺已有些时日,我已着尚书仆射登记造册,翌日敕牒便会下来,贤侄听宣便是!”王闳听罢忙稽首伏拜,长御便于一侧奉宣道:“太皇太后诏曰:可!”便上前搀起。
东朝又倾身叮嘱王闳道:“昔日领西宫中常侍,今又着东宫少府,实在是县官恩宥王家,当常怀感念涕零之心。習日迁少府正堂,顺带些不老人参飨呈永信吧,傅太后身患不虞之疾,人参贵重不及人情。此去桂宫,言语向善,切莫金貂换酒,辜负我王家忠孝之心哪!”
王闳应喏接过人参椟匣,便倒退八步领命而去。东朝折身又嘱咐吕焉道:“你与丫头便居宫中,悉学一些宫廷礼仪,识文断字,修身教化,总是有些益处的。”吕焉与原碧俱揖礼应喏。
王宇坐辎车折返静园府中,于后花园石径之上,不经意瞥见榭前腊梅竟二度重开,不由背手吟诗颂道:暖春百花万绿陪,三九黄娇腊寒梅,唯有暗香伴雪飞,乱闹疏丫吊天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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