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会,悄悄摸了回去,只听到屋里那小孩得意的叫:‘阿爹,不是我的错,是她们偷偷在床底下藏了粮食不给我吃,她们该死!’那老儿叹了斗气,说道:‘是啊,你不能怪小槐,要怪就怪那女人突然醒了,她都快生了,应该老老实实躺着的,非要下来跟个孩子计较,小槐害怕,才划了一刀,她又躲不开,我赶过去时早都不行了’,大椿叹了口气,说道:‘那也罢了,是她命薄,可杜家两个老人也是从小看我长大,你不该杀了人家。’,那老儿道:‘不是我想杀,他们看到那女人跟孩子的尸体,就如疯了一般来打骂我。再说,留着他们也不是个事儿,等杜家那小子回来,不得闹起来?’大椿沉默了一会,说道:‘罢了,罢了,你们千万别声张出去,就咬定是流民做的,等事儿过了,也就算了。’”

何令儿沉默了片刻,她知道,今日的话题一旦开启,就无法回头。她起身,点燃了油灯。

昏暗的灯光下,玉竹如同被霜打的桃花,无力地倚在墙角,脸色苍白,双眼空洞无神。

玉翘泪流满面,她向杜衡爬过去,衣衫擦在地上,有悉悉索索的响动,终于她倒在杜衡腿前,将脸贴在上面,哀哀哭泣。

杜衡如一根枯槁木桩般直直站在厅中,也不看别处,他脸上依然如铁板一块,皱纹深刻,每一根中仿佛都带着意志绷紧,点不点灯,对他没有丝毫区别。

这事大约已过去了十几二十年,他如今说来,每一句一字,包括那些人当时各自的语气栩栩如生,依然如在昨日般清晰,可见在他心底烙印之深,永生难忘。

何令儿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轻轻地回到榻上坐下,看着杜衡紧绷的脸庞。她知道,接下来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你将他们……”

“嘿嘿。”杜衡嘴角抽动,却并无笑意。

“我明白了前后缘故,早就想豁出这条命去,大家都别活了。只是他们有三人,那小子也十岁了,我一人又捱了许久的饿,当时瘦得都能飘起来,实在没有把握,我只好先回家,坐到日头落山,一切渐渐的黑了。父母和秋娘那天在我耳边,对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话,我跟他们说‘等我手刃了仇人,我便去陪你们’。后来等入夜,我就摸了过去,先一刀捅了大椿的心窝,又去将那小子绑了起来,那老儿在另一张床上还睡得迷迷糊糊,我过去一把揪他起来,把刀抵在那老儿脖颈中问他‘是你杀了我爹娘?’他战战兢兢说‘你都知道了?你爹娘,你媳妇,还有你那闺女,都是我杀的,你把我杀了抵命好了,求你放我家小槐一条生路。’我这才知道,我那可怜没见过天日的娃儿是个闺女。”

他那孩子尚未出生,怎么……

何令儿心下震颤,紧紧闭住了嘴,牙齿咬在唇上不住发抖。

“我当时说‘我知道是你家娃儿杀的,他一条狗命,哪里抵得上我家老小四条命,我定要把他挖心掏肝,让他死的痛苦万分。’他当时百般哀求,我想先废了他手脚,让他亲眼看着他孙儿受罪。谁知道他家那孩子狡猾得很,竟然趁我跟那老儿说话,心神激荡之际挣开了绳子,悄悄摸了块石头上来,就给我后脑来了一下。”

他说到此处,转过身来,掀起后面头发给三女看,果然有一个深色疤痕,约摸碗口大小,头骨陷下,显见当时受伤极深。

“我当时倒在地上,脸泡在自己的血里,眼前发黑,几乎要晕死过去。那小子在我背后得意的笑,叫道‘阿爷,咱们赶紧把他杀了,又可以吃上几日。’那老儿道‘好,你把他刀子拿过来。’那小子以为我晕死了,就上来摸我手里的刀,我痛得没了力气,只好屏住呼吸不动,等他过来,我一个翻身,猛地给他来了一下子,也是正中心窝。嘿嘿,我本想把他一片片剐了,倒是便宜了他。那老儿魂飞魄散,扑上来跟我厮打,我流得血多,眼前发黑,那老儿又有些力气,我渐渐不支……”

“你将他杀了,是不是?”

玉翘惊叫道,随即反应过来杜衡既然站在此处,自然死的是那老儿,但心内仍觉惶然无措。

“不错。”

杜衡冷然道,“我渐渐支撑不住,当时心想我爹娘妻儿既然已死,我又已杀了他家二人,那老儿纵然那一日将我杀了,他也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多半饿死,也算我替全家人报了仇。我当时便想松开刀子,闭目待死……”

“不要!”几女情不自禁齐声惊呼,随后反应过来,各自垂头无言。

杜衡淡淡扫视过她们,眼神空洞中,带了几分看透世事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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