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苦寒如刀,滴水成冰。
漫天的雪,犹如无数的花瓣飘洒而下,大片大片纷扬不止,好似是从苍穹的裂缝里漏泄出来只为了到人间走一朝而倾尽全部气力。原本荒芜苍寒的山峦孤峰,被层层叠叠地遮盖起来,干干净净,又,寂寥若死。晓耕以为叫落花蹊的地方至少要有成片的春花,幽深的曲径和新醅的好酒,却不想走了三四天路途经过之处,一天比一天荒凉,天气更是从温润的暖冬变成苦寒的北风。
真正的荒山野岭穷乡僻壤。更糟的是,弯弯曲曲的山道才要穷尽,刚刚看见平地,雪就静静地下了起来,刻着“落花蹊”名字的矮石墩孤零零地在雪中仰着身子,不一会儿便被雪花埋住了半截。
“公子,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晓耕掀开车帷一角,对着里面的人抱怨。原本不过是发发牢骚正欲回头向前,却不料里面的人顺势掀开整幅帷帐,纵身一跃轻巧地跳落马车,靴子没入积雪中,瞬间浸湿了。
“哎哟。”茗兮轻喊一声,兀自笑了起来。
千里落花风,逐君出故土。
五年了,这里的冬天,似乎更冷了。
在南方,恼人的是雨,要么淅淅沥沥,要么滴滴嗒嗒,粘腻又湿滑。在他心里,棉絮般轻轻软软的雪花反倒十分可人,是每个失眠的深夜都要怀念起的故乡的风景。
晓耕瑟缩着身子想,果然是北方的雪,像是要把人拆骨扒皮般地冷硬,每片雪花都好似夹藏了刀剑把人身上的温度一片一片地削了去。
“少爷,我们到了?”
“算是吧,这雪怕是要下好几天了。”
“啊?”晓耕捂着冻红的脑门差点要哭出声音来,“我的娘哎,我的好少爷,你这是刮了哪阵风的兴致!”
雪积得越发厚实,很快就要没过脚踝,走了一顿饭的功夫,远处的荒山看上去依然很远很远,近处只有几间破败而简陋的茅草屋,似乎随着卷地撒雪的北风不住颤抖。
“劳烦问问,古阳君住的屋子是哪一间?”
锦衣公子轻叩一间茅屋的木门,朗声询问。
立刻有人开门,一个壮硕得犹如牦牛的汉子,脸上有个碗口大的凹槽,像是曾经被打中了一拳后没能复原。
茗兮心中想,几年没回来,落花蹊的住户越发彪悍起来。
壮汉打量他一番,粗声粗气地回答:“你是新来的吗?这里的屋子你随便挑一间住下,不然跟我们家挤挤也可以。古阳君大人那里你不能去。”
茗兮脸皮一跳,五年之前还只是古阳君,又升官了呀。他笑笑,努力放平语气,“好汉哥,有劳你告诉我古阳君……大人的住所,我是他的朋友。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好,特地过来探望的。”
壮汉再次用可以杀人于无形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古阳君大人没有朋友。这里的人,都没有朋友。”
茗兮叹口气,“我是穆王爷。”
“你是火王爷也没用,”壮汉说着就要关上门,“见鬼,来了个疯子。”
“清风明月头上忘,是非恩怨鞋底抛。”茗兮轻轻念道。
风雪迷眼,光阴停歇。
这句话是落花蹊的住户们常常拿来自嘲的打油诗,互相劝慰各自的前尘过往。
关了一半的门停止了,雪花瞬间裹住了壮汉半边身子。
“你说,你是穆王爷?”声音居然有些敬畏。
“是的。”
“那个穆王爷?”
“正是那个穆王爷。”茗兮耐心等待对方不太灵活的头脑能赶快指挥健硕的四肢做出正确的行动。
门猛地再次被打开,壮汉扑通一声跪倒在茗兮跟前。
锦衣公子挑了挑眉,正确的行动就那么困难吗?他伸手扶住壮汉,“好汉莫要折煞小弟,快快请起。”
壮汉双手抱拳道:“多亏穆王爷救济的药材,我家孩子才能活下来。如此大恩,莫说跪,我还要磕头呐。”说罢,不等茗兮答话便自顾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所幸积雪厚重,不然他这架势势必要把额头磕破不可。
茗兮一生还未受人如此大礼,感动之余有些胆怯起来。
“好汉言重,落花蹊乃是我的旧居,我不过是帮人帮己,你无须放在心上,”他扶起壮汉,“没有落花蹊,就没有今日的我,乌鸦尚且反哺,何况我成日混吃等死,除了钱财不缺,也没什么中用的地方了,略送些用得上的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
壮汉站起身再次躬身作揖,“在下和妻儿被仇人追杀,刚在此地住了一年,对穆王爷的事情不是很了解,故而刚才没有马上认出来。”
“无妨。我不知你们现下如此……尊敬古阳君……大人,以前仿佛不会阻止外人去寻他。”茗兮吩咐晓耕去安顿马车。他随壮汉进屋,屋内仅一桌,一床,两把椅子,空空如许。里屋似乎有妇人在哄孩子吃饭。
茗兮顿感饥饿,这些天没好好吃过饭,可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这家人的饭食恐怕连他路上吃的干粮都不如。
落花蹊气候奇异,只有三个季节且没有固定的顺序时长,有时候半年冬天,有时候又一年酷暑,分不清是春天还是秋天的过渡季节往往半个月就结束了。且终年少雨,植被不生,荒山旷野,悲凉死寂。住户们以往要把冬日积雪存积起来应对干旱的夏季,自从古阳来了之后,人们可以取用泉水,生活大大改善。粮食不足尚可忍耐,没有水,可是要死人的。所以,古阳从古阳变成了古阳君,又从古阳君变成了古阳君大人。他好奇,再过几年,这称呼还要怎么变呢?可转念一想,古阳君大人也许不可能再有几年了。
“不瞒穆王爷,古阳君大人这几个月来不怎么见人,身体越来越差,这个月连泉水都不能去取了,我们都为以后的日子发愁。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没有大夫愿意过来看病的。”壮汉拉住他,“你可有带大夫来?”
茗兮拍拍他的肩膀,“他的病我知道,大夫来也没用。我先去瞧瞧他再说。你带个路吧。”
壮汉依言带路,茗兮让晓耕在壮汉家里歇息,自己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去古阳的屋子。
边走边看,落花蹊的住户这几年多了些,小茅屋增加了好几间。每当有新住户进来,如果气候适宜,大伙儿会帮忙一起盖新屋,说是新屋,也不过是从荒山上捡些枯草,去落花蹊外临近的村子摸黑偷着砍些木材。落花蹊的人,没有村民愿意搭理,巴不得整个落花蹊全死干净了才大快人心。实在被逼急了,只能去村里偷些吃的用的,又因为这样,落花蹊的人更为世人防备唾弃。
古阳的小屋最靠近温泉,四周也被雪覆盖着,白白的雾气缭绕在隐约的绿色树林间。温泉林外三里内会长出些果蔬粮豆,虽只是小小一片,却是落花蹊所有人的食物来源。进入落花蹊,没有规矩限制,想来的都可以来,想走的也随时可以离开。只有一条铁律:温泉林边的菜地不可擅自取食,需大家公平分配。说来奇怪,温泉边一代似乎有明显的四季转换,连刮的风,下的雨雪都与其他地方不同,像是被法术围起来的一个小天地,自有它的时节气候,并不受到落花蹊恶劣天气的影响。说是最靠近,古阳的屋子也距离菜地有二三十丈远,瓜田李下,谁都要避嫌。古阳已经是靠这片唯一有生气的土地最近的人,因为只有他才可以穿过菜地,树林,真正接近温泉,取用温暖干净的泉水。其他人,跨过菜地便会身体不适,最多只能上百十步再不停下就会呼吸困难了。就算修习武艺的高手,也仅能走入树林三尺内,再接近就会像中毒一样昏厥过去,少说要躺上十天半月才能下地行走。而古阳,打水入桶,自在来回,轻松如常。于是,他一天要往返温泉多次,为住户们挨个儿打取用水。虽说雪可化水使用,但夏日蒸发损失尤多且落花蹊木材不多,几乎都用来煮饭,能有现成的热水自然方便许多。所以,古阳是古阳君,是古阳君大人,住户们的用水,全仰赖于他,自从他来到落花蹊,落花蹊就再没有因为干旱而死去的人了。
雪将整个屋子包裹住,看不清木墙上错落有致的小洞。茅草屋顶披着厚厚积雪,银妆高洁齐整,却掩不住显而易见的荒寂与破败。
窗格里有淡淡的光,下雪的日子,早点掌灯。即便是微弱的烛火也能给孤身的冷清添上几缕温度。可灯油也是奢侈,若不是已不顾日后,屋里的人断然不会如此浪费。
茗兮拱手向壮汉作揖,壮汉犹豫片刻,终是没有跟他一起进去。外表粗犷不代表内心不细致。壮汉或许已经猜到,穆王爷在大雪天赶来落花蹊见古阳,随身却没带大夫药材,就肯定不是来为古阳治病的。落花蹊的住户间流传着不少古阳与穆小王爷的传闻,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此刻他不为古阳求医问药只能说明他早对古阳的病了然于心,他是来和古阳见最后一面的。
落花蹊的住户有种天然的默契,对彼此的过往从不好奇,人来人走,生死由天,即便是死别,也不过是各自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缘起缘灭不由人。想明白了,也就不悲伤,不强求,如雪落雪停,风起风止,一切,随遇而安。
看一眼壮汉牦牛般的身形走入漫天雪花中,茗兮摸摸自己的脸,拉出一个微笑,转身推门。
屋里和外面一样冷,一床一桌一椅,灯苗随着开门而入的狂风急剧抖动,本就稀微的光,越发淡薄起来。桌上有本翻开的书,床上散落着些白纸,没有躺人。他关上门,走向窗边的藤椅。天气这么冷,要藤椅做什么?藤椅上铺着零星几块兽皮拼成的垫子,半躺着的人合着眼打盹。他身上的棉被盖了两条,茗兮认出其中一条是五年前他用的那条。棉絮已经从布头的破洞里露出好几簇,因为年久陈旧而发黑。从前他跟古阳睡在一张床上,冬天里两人拥抱着互相取暖。落花蹊的冬天,冷得让人胆寒。棉被永远短缺,他们曾经不止一次跟其他住户一起去偷附近村民晒在屋外的被子。
他掖紧被角,难过地发现躺着的人的样貌比他预估的还要糟糕。记忆中寡淡干净的脸颊深深凹陷进去,脸色灰黄像焦土,额头上泛出青黑色的光晕。他的眼睛动了动,眼皮掀开,茗兮呼出一口气,幸好那双眼睛还是闪着神采,一如相遇那个晚上的星火烟花。
“你来了?”磨刀般的沙哑嗓音里有深深的欣喜,淡淡的歉意。
“是啊,我来了。我要是再不来,你是不是就这么死了?”他眼里莹光微现,嘴角含笑。
“差不多了吧。”古阳握一握茗兮的手,冰一样的触感冻得茗兮全身颤抖。
“我本来打算给你写封信,既然你来了,我就当面说了。”
“遗言?”
“我知道你一直想追查当年是谁陷害穆王府的,但你又怕查到了会让自己陷入要不要报仇的抉择中,所以一直踌躇不前混沌度日。我现在告诉你答案,不是要你去做选择,是希望以后你放开自己去活。躲过天下人,躲过皇帝的猜忌,你躲不过自己的心。”
茗兮不答话。古阳认为有必要说,认为他一定要知道,是因为他不是当事人,所以言知之易。而他,却是行之难。但他今日不得不听,这是古阳的遗言。
“是我的母亲陷害了穆王府,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但我知道是她。”古阳看着茗兮的眼睛说道。
好像是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响落入耳里,茗兮突然觉得天与地,光与影,都消失不见了。
“……嫦娥公主?为什么?”茗兮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她为什么要害死她的血亲?她是我的……”
古阳苦笑,眼里有种悲寂的哀怨:“或许,是因为她的家人先杀死了那个曾经叫穆远轻的少女。”
茗兮从模糊的记忆里费力搜寻那一段记忆,有关嫦娥公主的记忆。因为年岁差距太多,嫦娥公主入宫的时候他根本还未出生。待他懂事后知道家族里有位被皇帝封为公主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时,嫦娥公主已经和亲去了草原,他从来见过这位姐姐。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时候的他觉得不应该封赐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封号,后来才懂得这个封号其实非常妥贴,为了和亲而封的公主,无论多么尊贵也终究是整个家族应该忏悔的羞耻。靠一个女人得来的家族荣耀到头来也不过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罢了。
穆茗兮的父亲妻妾十人,却只生育了茗兮一个男丁,其余都是女儿。穆王爷本就不重视女儿,加之数量太多更是十分厌烦。有日忽见年纪稍长的两个女儿不满十岁已然出落得格外美丽时,突然发现了其中关窍。女儿嘛,总要嫁人的,靠不到女儿就靠女婿咯。于是,他开始带着女儿四处走动,犹如贵重商品随身携带。本来女子未出阁时不该抛头露面有失教养,可穆王爷本人风流成性举朝皆知,故而大家也就看看笑话私下议论一番。皇天不负有心人,穆王爷的举动引来了皇帝的注意,很快下旨把穆二小姐收为养女接入皇宫教养。当朝皇帝子嗣不少,但膝下只有两位公主且都已出嫁,所以朝城上下以为皇帝是给穆王爷脸面,也给自己招个女儿承欢眼前。当时穆二小姐刚满十岁,姿容初显秀丽无匹,性子又比穆大小姐乖巧些,入宫后很受皇帝喜爱。接入宫中第二年,皇帝便下旨,将穆二小姐下嫁于蛮族部落做王妃,封号嫦娥公主。自此,再无人记得穆二小姐的闺名,史册上只有和亲的嫦娥公主。十二岁的嫦娥公主带着浩浩荡荡百辆马车从朝城离开,历经一个月终于到达蛮族的领土。车队达到的时候,正值草原早来的冬天,万物尽藏,天地封闭,牛羊在寒风霜雪中嗷嗷叫嚷。部落大王骑着一匹马,身形壮硕如一座山。嫦娥公主走下马车,霜雪立刻浸湿了她的礼服。艳红的嫁衣,黄金的头饰,在风雪中都不值一提。大王没有下马,只手拎起公主扔到马背上,策马缓行回到大帐中。
身后的车队遥遥地打鼓庆祝这盛大的吉日。
次年盛夏,嫦娥公主生下一个男孩,同一天在部落的战乱中她的丈夫被兄弟们杀死,这些兄弟们争着要抢这个来自朝城的绝世美女。
“我母亲是朝城历史上唯一一位非嫡出而下嫁给蛮族部落的公主。”古阳闭上双眼。
“当年的事你都还记得吗?”
“那么久远,那么多事,你指哪一件?”古阳轻轻笑了起来。
茗兮略略沉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古阳那张笼罩在黑暗之下的脸庞。
“你……从那里逃出来的事情?”
“逃?你认为那是逃吗?”古阳头往后靠在椅背上,半闭起眼睛。“我怎么可能逃得出母亲的掌控。”
茗兮默默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冷冷的好似裹了霜冻,顺着喉咙喝下,就仿佛尝到了落花蹊冬天的味道。
“据说,落花蹊曾经是个很美的地方。”他说起了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
古阳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真正见过的人早没了,只在隐秘的传说中可以窥见一二。都说这里,曾经是个落花千里风香满路的地方。”
“你那时候没有死,十年后你就不能也不死吗?你死了,这里的人怎么办?”
古阳再一次闭上眼睛,深沉得犹如叹息般说:“茗兮,我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母亲在怀了我之后便尝试了各种方法杀死我,漫长的十个月里,她偷偷喝了很多药,试过很多法子,但就是没能流产。所以她一直认为我是个带着诅咒出生的孩子。后来的十几年,她之所以又想让我活着,只是为了获得我父亲诸多旧部下的支持来推翻他兄弟的权位。我十五岁那年,她终于如愿以偿恢复了身份嫁于新王,我的存在再次成为她的障碍。于是她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既能保住她的地位,又能让新王一派的势力得享心安。”
“茗兮,你知道吗,落花蹊的冬天根本不算冷。我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冷得,就像地狱。”
茗兮感到喉间涌起一丝血腥味。古阳从没跟他仔细讲过这件事,那个刚被拥立为储又在同一天被绑上祭坛的少年,风雪撕裂着他身上华贵的大氅,毛皮翻飞,犹如血液四散奔流。
“那天母亲跟我说,祭天是一种荣耀,可以抚慰这片草原上所有冤魂野鬼悲怒的灵魂。然后我问她,那我的灵魂由谁来抚慰?”
古阳望向窗外,好像是透过窗纸看见了无边无尽的雪花。
“绑了一天一夜我依然活着,我醒来的时候母亲说她祈求上天不要带走我,上天宽恕了她,没有带走我。但她得另想一个法子让我们两个都能好好活着。所以,我走了。”
沉默像一只鬼魅,悄无声息地来回踱步。看不见,却比看见还要煎熬心灵。
良久之后,屋里的灯油燃尽了,扑哧一声结束了它苦苦挣扎的一生。
天光已经完全黯淡,生命的倒数埋入了黑暗中。古阳听见身旁的年轻人轻轻的叹息。
“古阳,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真是个命不该绝的人?谁能在那样的风雪中存活下来呢?”
“我不知道。”
“你又怎么知道是嫦娥公主陷害我们全家呢?”
“我离开草原的那一天,母亲跟我说,不要去找穆王府的任何人,不要试图寻求他们的帮助,他们很快就自身难保了。她希望我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隐居起来,这样才是对我们两个最好的。”
“但是,你却还是一路找去了我家,还带我一起来了落花蹊。”茗兮不可思议的眨眨眼睛,“古阳,你真固执。血缘一直是你不能舍弃的东西。”
“血缘吗?”古阳闭上眼睛,“谁不是?不然一个小乞丐为何食不果腹却还要不避寒风独自枯坐在破败荒废的穆王爷府门前呢?”
茗兮默然。
也对,血缘是难以割舍的。唯有血缘,才让我们知晓自己从何而来,唯有知道从何处来,方能决定要往哪里去。
可光凭血缘,真的就是从何而来的答案了吗?落花蹊里那么多曾经的英雄豪杰,官宦显达,名门之后,他们哪一个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哪一个没有享受过荣耀与尊贵。可如今,又怎样?进入落花蹊便是抛却了前尘,忘记了过去,但和遁入空门的人并不相同。佛祖普度众生出家人也多少受到世人尊敬,而落花蹊的人,比街边的野狗,还不如。哪怕是佛祖眼里平等的众生,也不会包括落花蹊的住户。他们,是被人朝驱逐的人,是万里妖域无边仙山诡秘魔都都不肯接纳的人,是遗世独立中被所有人舍弃的一群亡魂。
两人都没再说话,古阳力竭,早早躺倒在床。
十年来,他一直知道是他母亲害死了穆王府上下所有人,但他什么都没说。
茗兮知道自己丝毫不能怪他,无法怪他,因为害死他全家的人也想害死古阳。连自己的孩子都杀,还有什么人杀不了?嫦娥公主对穆家的恨,大约是把那二百零一具尸身挖出来鞭尸凌迟焚烧都不足以发泄穷尽的了。
茗兮斜倚床边,凝望着古阳瘦得像刀刻出来的脸,等待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荒山旷野间静寂无声,茗兮心中一动,忽觉得胸口喘息难耐。他悄悄推门出去,原来,呼啸一天的雪忽地止住了。夜色清冷,风不大,寒意却如针尖,在身体各处找寻空隙想要狠狠扎上一扎。
雪积到膝盖处,茗兮的鞋袜立刻被冻结起来,硬邦邦地像戴上了两只刑具。他似乎是感觉不到腿脚的麻痹,越走越快,整个身子都被夜色和冰雪打包成一根硬棍。终于冻僵的脚再不肯配合主人的任性,他踉跄一晃直挺挺地栽倒在柔软而没有温度的积雪上。雪埋住他大半身子,眼泪未及流出已在眼眶里冻成冰点。
上天总是这般无情,他与古阳都是死里逃生的人,自是明白生不如死的感觉。但毕竟,活着总比死了强,不是么。难道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和天地去争夺一线生机吗?
夜漫长,如同穆府灭门的那个晚上。六岁的他被乳娘抱着从秘道逃出时,身后火光冲天,只听得见兵器撞击的声响,不闻一声惨叫或者哭泣。娘是知书达礼温文典雅的大家闺秀,因着政治利益被安排嫁于穆王爷,位居一位王妃,三位侧妃,五位夫人之下,毫无地位身份可言。但记忆中的娘总是浅浅地笑着淡淡地安然过着她冰冷的日子,容色秀丽的脸上找不见一丝一毫的妒怨和忧伤。穆王爷对她虽不见多宠爱但还算周顾,她过门两年便诞育了唯一的穆府男丁,这才在府里不至于过多受人欺凌。娘把他交给乳娘时说:“兮儿,娘这一生无悲无喜无忧无惧,只盼你活得开心快意。你要记得,你是大朝王爷的儿子,身份尊贵,他日就算不能光宗耀祖也必不能有邪念做歹事,总要长成个铮铮男儿才好。”他当时才六岁,听不懂娘的话,却知道这是娘的遗愿。穆府上下两百零一条人命,皆在火光中销声匿迹。穆王爷当天有吩咐,穆家的人,杀不闻声,死不流泪。故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呼救、逃跑,更没人哭泣。这铁一般的肃穆,状若慷慨的就义,两百零一条人的命换取了他和乳娘半个时辰逃命的时间。乳娘烧掉秘道出入口,带着他躲入妖域两年,等穆家灭门之事逐渐为人淡忘时,送他回朝城,死在回来那年的除夕夜。临终时,她口眼不闭,紧紧抓住他的手。从此,朝城最繁华的街市上多了一个面目不清的小乞丐,常常在半夜徘徊在早已破败的穆王府门口。那双比夜空还闪亮的眼睛里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缕淡淡寒风。两年后,也是除夕,他在王府门口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那少年说,你千万别这么早死,或许过不多久穆王府就会被平反了。小乞丐默默看着他,紧紧握住手里的一截刀刃。
“我身上的盘缠不多,但省着点用应该也能捱上个把月。出朝城千里,有片荒山是任何无家可归之人都可以住下的地方。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世间最难熬的莫过于没有期限的等待,我俩做个伴日子过起来也容易些。”
小乞丐看着少年寡淡的眼眸,忽地想起了娘亲。
“我叫古阳,若论辈分,我要叫你一声叔叔。”
“你到底是谁?”小乞丐有些迷惑。这个少年身上,有种让人愉悦的安静的气息,仿佛灿烂暖阳中的春花飘舞,又若烈日当头时的成片树荫,朦朦胧胧间,心就平和安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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