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嫦娥公主吗?她是我的母亲。”寒风中,少年的脸犹如鬼魅。

小乞丐点点头,他慢慢站起来,幼小的身体因为经年缺衣少食而分外虚弱。

少年上前扶住他的肩,两个人缓缓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街上,烟花璀璨。人世,热闹非凡。

正是除夕夜宴团圆美满,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许愿祷告,望来年风调雨顺心想事成财源广进。

上穷碧落下黄泉,处处歌舞升平吉祥安泰。

却没有地方容得下两个小小少年。

远方有的,也不过只是一座城池,和现在身处的这个并没有太大不同,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来的好些,寒冬里至少有人分享体温,不至于冻死街头无人知晓。

“古阳,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小乞丐问。

“会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少年声音苍苍,结实而有力量。

“你不要叫我叔叔,我叫茗兮。”

少年笑笑,轻轻抚摸小乞丐的头。

风雪不会挑日子,寒冬总是长得望不到尽头,心如死灰的等待,一等,就是五年。终于等到山花漫漫,朝野改换,新帝即位后颁布第一道诏令:穆王府九年冤案陈雪,寻找流落在外的穆家庶出小王爷,世袭封号,入朝厚遇。次年,新帝改年号齐祥。就这样,齐祥元年春,杏花初舞柳叶新裁,朝城皇城门口迎来一个少年,眉眼深深自带三分笑意,粗布衣衫遮不住玲珑品性堂堂贵气。

他拿出那截刀刃,指着刃上的钢印开口道:“我是穆王爷的儿子,烦请通报。”

时年,穆王府重修院落,更旧替新。朝城上下都知道,当年这位新帝被册封太子一事是穆王爷大力促成的。主事官员丝毫不敢懈怠,勤勉持躬,朝夕监工,不出三月,穆王府已经改头换面气象一新。

人情关系错综复杂,犹如蛛网防不甚防。成于斯,也败于斯,没什么值得惊喜的。他恭恭敬敬接受了皇帝给予的封赏,并承诺余生都会安分守己地做个清闲王爷,力求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为穆王府开枝散叶添香续火。皇帝很满意地拍拍他肩膀,让他静心休养,身子骨实在太瘦了,等过几年定当为他主持婚配,叫他不用操心。这天是皇家的天,这地,也是皇家的地。命,当然也是能给也能夺,能救也能杀。少年的心早已波澜不惊。

时光慢悠悠地走,他无悲无喜地在王府里静悄悄地过日子。

他似乎明白了娘当年的感受。

未来既已注定,挣扎又有何用?不如随波逐流来的逍遥省力。

只有一件事,是他心头刺,叫他心痛又叫他清醒。这世上,他还有个亲人,那个大他几岁的侄子,唯一的血亲,却只能活到二十五岁而已。于是,几年来,朝城都知道,穆王爷因为幼年失孤流落民间多年,性格有些怪异,即使恢复了身份,也总爱到处搜集些民间的稗官野史奇闻异录,尤其喜欢神鬼传说妖魔之言。甚至有谣传,说穆王爷的庶子早就死在民间,回来的这个是妖怪附身的假货。皇帝听闻,哈哈大笑,连声道:“无妨无妨,人朝、妖域、仙山、魔都之间向来泾渭分明彼此谦让,要是妖怪喜欢做王爷,朕让它做就是了,小事一桩。”于是,茗兮依旧做着到处搜集各种志怪鬼谈的事,闲来编了几本小册给皇帝解闷。皇帝倒也十分满意,着人专门给茗兮使唤,专门搜集编写鬼怪趣事册。有事做,就不会有妄念,只要穆家这个唯一的后人不要想着报仇不要想着了解任何灭门的真相,乖乖做个赋闲的王爷逍遥一生,皇帝才不介意他做什么荒唐不羁的鬼怪小说杜撰人呢。

思绪顿住,像坚冰锐利,又像荒野枯草,直叫人心底无望一片死寂。

茗兮感到身体已经冻僵,手指脚趾失去知觉。神志恍惚中,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那足音柔软轻盈如雪花拂地,气息中有缕淡淡香气幽幽浅浅。

“死人吗?”声音平静毫无起伏,嗓音冷利,像是刀刃划过剑鞘,“这天气通常是不是都要堆个雪人呢?”

女子似乎是自言自语,一板一眼的语调好像是痴傻之人说话的方式。

茗兮翻身坐起来,脸颊一跳一跳地疼。

“万古不过青天,千秋往事随风。匆匆流年,都负了花红。心有意,情却空,红尘惯看生死,付与梦里明灭。”

寒风阵阵,月光冷峭,世界静谧地像冻住的河流。在这个大雪稍停的半夜,茗兮原本疼痛彻骨的心情被眼前这幅奇异的情景所挑动,震惊而讶异。

女子随口吟唱着不知出处的词曲,听不出任何语调看不清表情,有点像和尚念的经,又不若那般出尘的空灵与秘灭。淡淡的,有些伤感,又深深的,有些感动。那身影窈窕细致,看不清颜色的曲裾长裙拖垂于地足有三尺,真不知踏到哪一步会不慎被绊倒。她正试图把积雪拢在一起摞高,看上去像是第一次堆动作十分笨拙。茗兮看不清她的脸,只见一头浓密长发在细腰间来回晃动,月光柔和地抚摸这丽影,十二分的寂寞与萧条。

“姑娘从哪里来?”茗兮确信这女子不是落花蹊中的住户,对于落花蹊来说,她委实太过鲜艳。

姑娘回头看他一眼,茗兮感到脸上有寒冰擦过。

“你没死吗?那帮容平堆雪人好不好?容平不会。”

姑娘将一缕头发拢到耳后,“如果你帮容平,容平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就是,那个啊,”姑娘似努力寻找着可以清晰表达意思的语句,“你身边有人要死了,对不对?”

茗兮心头一惊,挣扎着站起来,“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姑娘想想,丢下一块雪团,转身面对茗兮,“容平不是人。”她似乎牵动嘴角想做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可惜她的脸始终像石膏一样连个褶皱都挤不出来。

“……不是人?”茗兮笑,“不是人难道是鬼?”

风过耳,茗兮下意识后退一步,姑娘却已经站到他眼前,地上的积雪被风卷起,像是滩烂泥般重重打在他的小腿上。

“你!”茗兮心道:真是遇见鬼了吗?

他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寂谧的夜色里仿佛响起此起彼伏的咆哮声,低低地回荡在荒山之间。仿佛有什么野兽结群而来,积雪微微抖动起来。

落花蹊没有野兽,因为食物匮乏,任何能吃的活物进来,都会变成住户们的加餐。

姑娘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冰冷的手掌搭上他颈侧,茗兮不会武功,即使会,他想,若真是女鬼,也跑不掉吧。

“你是人,娘说人都很坏的要小心。可娘也叫我不要杀人。”她似乎用力在他胸口闻了闻,“你的味道倒是好闻,可惜命不怎么好。你周围死过很多人对不对?又有一个快要死了。”她放开他,慢慢转身,对着夜色中的荒山喃喃自语,“宝宝们都去睡吧,容平没事,这个人不是坏人。”

咆哮声顿时停了,地面也平稳下来。

茗兮脑中灵光一现,因为古阳的关系,他翻阅过不少志怪传说,上古至今,各种神怪、妖仙、鬼魔相关的书籍杂文,能找到的他都读了。一个猜想从脑子里蹦跳出来,欢欢喜喜走到嘴边:“你是傀子?”

姑娘停下脚步,明显怔住了,穷乡僻壤的荒野里,区区一个人类居然认得出她。她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又或者只是发呆了一会儿。

“娘说不可以被别人知道身份,你好聪明。看来容平要走了。”说是要走,她也不急,垂地的裙摆几乎看不出移动的痕迹。

茗兮追上几步道:“别走。”

姑娘踌躇了,她双手环抱胸前,像是冷了。

茗兮继续柔声道,那音调简直让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别急着走,这么晚了不如留下住一晚。”

“容平不想留下。”嘴上这么说着,姑娘的手抓住衣角显然在做非常艰难的挣扎。

“不要紧啊,你可以慢慢想,我等着。”茗兮道,“不过外头太冷了,再不进屋我可真要变成死尸了。你要不要也一起来?虽然你不怕冷,但一个人总是有点寂寞。我们去屋里,说说话好啦。”

“……说话。对,容平需要说话。你是好人,不会把容平拿去卖掉的对吗?”

“不会,你的身价是挺高的,可我偏偏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茗兮笑着转身,“今晚的月光真美,我们来个酌酒相亲,岂不风雅?”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你也觉得寂寞吗?娘说人都很怕寂寞,容平不怕,容平有宝宝们。”她跟着茗兮缓缓地走,嘴里小声咕哝着。

“哈,是了,人最怕寂寞,你娘说得很对。”

温度不停下降。子时当头,万物藏匿。山风如火,悲凉如梦。

炉上烫着酒,落花蹊当然没有酒,是茗兮随身带来的,本来想着要和古阳再喝上一杯。炭火烤着脚,落花蹊自然也没有炭,也是茗兮随身带来的。茗兮庆幸自己带足了物件,晓耕显然好好张罗了一番。烛光明亮地有些刺眼,他这才看清楚对面姑娘的脸。该怎么说呢,很美很美的脸,只是呆若木鸡,还隐隐的有些痴傻相。破败的小屋四处漏风,或许是因为酒香,或许是因为屋里坐着的两个人容色太过娟秀,竟让这小屋酝酿出一番典雅的光景来。

晓耕已经在里屋睡着,薄薄一层布帘子遮不住少年如雷的鼾声。赶路许久,他乏得紧。“公子……还没到么……好冷啊……”梦中的呓语声断断续续传过来。

“‘酒入愁肠愁更愁。’”容平低声念叨,抿一口酒,皱着眉摇头。“娘说酒后乱性,人却爱喝,我吃着觉得味道一点都不好啊。”

“姑娘还小,再过个十年八年,方知其中滋味。”茗兮看她道,“容平姑娘是碰巧路过此地吗?”心里知道不可能,大雪纷飞,没有人会碰巧路过落花蹊,更没有人会想要路过落花蹊。

“不是,容平来这里找温泉,听说那个温泉很神奇。”她舔舔嘴唇,“你饿不饿,容平有吃的。”她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

茗兮顺着她的动作定睛细看,原来她腰上足足挂了三个荷包。分辨不出材质,给他看的那只是绿色,另有一只玉色,一只红色。

“你的宝贝可不少。”茗兮看着她从荷包里掏出一盘糕点,一碟果子,一壶茶水。

容平答:“娘说,出门在外,有备无患。”

“你娘……还在吗?”

容平一怔,“当然在。”

“那为什么要离家?外面很危险啊。”傀子是人、妖、仙三者共同的对立面,没有谁会愿意和傀子搭上关系。虽说论天赋,傀子可以任意碾压各类灵妖仙道,加上随从众多,说来是无所畏惧的。但他们天生有致命伤,孤身一人在外着实危险。

容平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要长大就不能怕吃苦,也不能怕危险。”

“想长大啊?”茗兮看看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微微颤抖,他心里道: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我朋友?”

“要死的那个?”容平咬咬嘴唇,“这是天机,容平只能告诉你秘密,不能泄露天机。”

“那就说秘密,不说天机。”

容平犹豫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地摸摸身上三个荷包,自言自语道:“人的阳寿是有定数的,到了该死的时候却不死,天下会大乱。所以一个人如果要续命,就得有人折寿把自己的命分给他才行。”

“这我知道,但是就我所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况且分命一定要血亲才行。”

“传闻中是说要血亲,例如父母子女,但其实没有血缘关系也能分命,这个就是秘密了。”容平噘起嘴,摇头晃脑道,“鬼差们都知道,容平也知道,妖怪神仙都知道,只有人不知道。真可怜。”

茗兮握紧拳头,“真的吗?这么说我可以救我朋友?”

容平点头,“其实也不算是救,你把你的命分给他一半,他还是活不到人的正常寿命。而你自己也会短命,其实鬼差们不让你们知道这个法子也是为了你们好。”

“即是如此,有为什么会有血亲可以分命的说法呢?”

“那是为了……方便。”

“你说……什么?”茗兮挑高了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唉,”容平眨眨眼睛,“阎王伯伯是好人,不想人世间太多伤心人。于是就放风说血亲可以续命算是给你们一线希望。鬼差们常年在人间各处奔波收命忙得要死,每次回地府都累得只想睡觉,好多鬼差哥哥都没时间娶媳妇。所以阎王伯伯规定血亲分命,一般血亲住得临近,将来收命时就不用来回找人了,两个人一块儿断气,鬼差们办事省力些。”

茗兮愣住,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鬼差娶不娶媳妇儿关他什么事。

“你要想清楚,一旦分了命给你朋友,你就不是人了。”容平顿了顿,“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要是你以后后悔了怎么办?这就是容平的罪孽了。”

茗兮站起来,“你出门多久了?”

容平想了想,“三年。”

“这三年间,可有遇到过什么放不下的人或事吗?”

容平想也没想就摇头,“人很奸诈,人情世故太烦,太多事情好没道理。”

“这就是了,你看人间不是什么极乐世界,活太久也没什么意思。何况我也不知道我的寿命有多长,搞不好也不能帮他活多久。”

容平打断他,“你的寿命会变。”

茗兮眨眼,人的寿命是有定数的。这话刚才是谁说的来着。

“人的寿命是有定数的,但这定数却不是从出生起就定好的。阎王伯伯每年都会检查活人的寿命,有些人的寿命会根据他这一年里积的德或造的孽做增减。当然,还要参考很多其他方面,那些太复杂容平不懂,但肯定是每年都有变动的。只不过,再怎么增加寿命也不会超过人寿命的极限。要是超过了,就只能安排他升仙或者……”容平停顿一下,“不好的不说。所以说你的命分了一半,如果你继续积德,积德积的多了,阎王伯伯是会给你添寿的。如果你一直不停积德,有可能就能和正常人活到差不多的岁数。阎王伯伯也不喜欢太多人早死,安排转世是很麻烦的事情,出了错是会被罚俸禄的。阎王伯伯会让能活得久的人尽量活得久些,而恶人下了地府一般都要在十八层地狱里服役很多年后才能安排转世。所以阎王伯伯喜欢收恶人,反正活计少俸禄不会少。”容平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停下来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没有注意到茗兮那张快要抽筋的脸。

“你……跟阎王很熟吗?”他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命短命长人家说了算。

“熟啊,我伯伯啊。”

茗兮有奇怪的预感,“你娘是谁?”

“我娘?说了你也不知道。娘不让容平对别人说,容平不说。人因为怕死把地府仙官们的样貌都歪曲了,其实阎王伯伯很漂亮,娘也很漂亮一点都不老。鬼差哥哥姐姐都是美人。大家都很和气,很好相处的。他们都对容平很好,从来都没有看不起容平的出身。”说着说着,容平似乎是想家了,突然沉默了。

茗兮咳嗽一声,这晚上的刺激有点大了。不仅捡到一个宝贝疙瘩,这宝贝疙瘩看来还是阎罗王的亲戚,看来古阳命大福大,不会这么快死了。

“我想问问分命要怎么做呢?相关的传闻是很多,但完全没有人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完成这个过程。”茗兮挨近容平坐下。

“……这个容平不知道。时候到了,鬼差们会安排。”容平打了个哈欠,“容平困了睡了,公子请自便。”说完倒头要趴下。

茗兮连忙接住她脑袋,追问道:“什么时候?”

“……时候?大限的时候啊,你朋友要死的时候鬼差会来接人,你见到他们……自己问他们……”容平推开他的手,脑袋轻轻搁在桌面上,瞬间没了动静。

“……”

茗兮瞪着姑娘僵硬的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算应景。

傀子为仙与妖的后代,生而难养,罕见长成者。天赋神力,智慧晚开。妖兽仙禽,随意驱使。法力无界,道能无量。神明惧之,赐名“傀”,寓意不正不实众生回避。

黑市上傀子售价颇高,传说,妖或者仙若吃了傀子可功力剧增,胜过千年道行。当然,传说只是传说,不仅因为傀子本就稀有,更是因为傀子通常活不到成年。

茗兮只是个人,容平对他来说,只是个碰巧路过的背景很大的女孩子。只希望借着她的关系,找到让古阳活下去的办法。妖也好,仙也罢,对于他这样的凡人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云端高塔。

月光寂寂,夜风萧萧。荒野的山,无边无际。

茗兮再次推门出去,走到古阳的门口又停下,他有些害怕看见那张枯瘦塌陷的脸。

荒山无语,苍穹无言。

雪,又开始下起来,飘若柳絮,不像之前那般蛮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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