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生不死地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小曌子心里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

秀秀姐走了以后,他本以为日子会无聊到发霉,因为失去了唯一可以对话的人。无聊也好,发霉也好,并不一定代表不好,相反,即使是他,死在宁静中,总比死在嘈杂中来得舒坦。可是这个魔王的小公主不知犯什么病,竟天天来这里和他磨时间,移星小院里应有尽有,暖和又宽敞,就算闷得发慌好歹有的是婢女小厮玩耍,为什么要来纠缠他这块动弹不得的石头呢?

小曌子心里烦闷,也不知秀秀姐的病能不能治,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不生不死地本就是个跟刑场差不多的地方,大家安安静静闭嘴受罚就是了,老妖们虽然脾气大性子糙,但顾着自己的道行和颜面,从没轻易喊闹过。左不过是打回原形灰飞烟灭还能惨成什么样?伸不伸头,同个去处,也就不浪费感情。他只跟秀秀姐熟稔,几乎没跟老妖们往来。老妖们也各有朋党,各自为政泾渭分明。

可这小公主来了几次之后,就主动跟各路老妖们套近乎,开头大家都不理她,只当是个被错抓的糊涂小妖。不知哪个眼还没全瞎,心还没睡死得老妖古里古怪地说笑了句:“这个小妖精长得倒是和小公主挺相像的嘛。”

众妖先是有点好奇,便对她多看了两眼,后来渐渐对她的行踪起了疑心,小曌子最不耐烦老头老太们的旁敲侧击,便直接捅破了窗户纸,还叫得非常大声:“她就是魔王的小公主没错!”

瞬间,不生不死地鸦雀无声,连杀风那虎虎生威的利刀声也滞了一滞。

有个尖嗓子的老妖冷笑道:“没想到石头也说笑话!”

众妖怔了怔,然后哄笑起来,四散离去。

第二天,小公主仍然按时出现了。

有个老妖指着小公主问:“你是从哪里来的小妖女,长得这般素净简陋,难不成是跟小院公主学的装扮要来拿大家取乐不成?”

沉蕴不解:“小院公主是谁?”

另一个青面獠牙的老妖说:“我们都这么叫移星小院的主人。”

小曌子默默叹气。这群老人家……

沉蕴想了想腼腆地笑了:“你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沉蕴,阮沉蕴。”

老妖们哈哈大笑:“你说你姓阮我们就要信?”

沉蕴点点头:“也是。”她缓缓伸出手,往半空轻轻挥了挥,昏暗的空间立时亮堂起来,光线的来源是沉蕴的手画出的轨迹,一块半圆形的光带,正在不停扩大。

老妖们严肃起来。

沉蕴又接着画了几道,光带增加,像是好多个太阳同时升起照亮了整个不生不死地。

对常年生活在昏暗中的老妖们来说,光线带给他们双眼的刺痛感比心里的震惊更难忍受,一时间哀鸿遍野老妖们捂着眼睛“呜呜”叫嚷。

那是可以割开杀风旋涡的光道,能造出这种光道的只有移星小院的主人。不同于捋神刀的砍劈,光道不会对不生不死地造成有形的损坏,但要从不生不死地离开,并非一味需要破坏,破坏力对不生不死地还能有什么作用呢?这光道只轻轻一划便能隔开不生不死地幽暗的吸食杀风漩涡无尽的剐取。

老妖们模模糊糊地知道,叶柔秀能离开不生不死地进入移星小院。他们佩服她的修为心境,却也嘲笑她的愚蠢,走得出不生不死地,走不出移星小院又有什么用?除非杀了移星小院的守护人。可是叶柔秀明显不想这么做,也似乎没有能力这么做。他们一知半解地猜测过,或许叶柔秀还有别的打算。是什么呢?是什么比逃出生天更为重要以至于她明明已经成功了一半却还在踌躇不决?

只有小曌子知道,秀秀姐所求的从来不是自己的逃脱,她的心境一直那么高远,她所求的从来只有大道。所谓大道,自然不是独善其身,所以她想要捋神刀。

有了捋神刀,就有可能劈开整个不生不死地!告诉她这个秘密的,是那片碰巧被她带进来的龙鱼落鳞。关于龙鱼,秀秀姐没跟他说得很详细,但他看见过那片被秀秀姐郑重保存的鱼鳞,由于杀风漩涡的剐磨只余下半片大小,正是这半片残存却实实在在证明了是它在叶柔秀被打入不生不死地时在杀风上削开了一条缝隙。

古阳的出现,本来是个机会。可命运的安排不仅于此,捋神刀在他手里,用得并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好,或许比叶柔秀自己用还好,因为即便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修为,仍然把不生不死地的缝隙劈开到了足够大的地步。

老妖们不是不知道那道缝隙的存在,更确信它已经大到可以让他们通过的地步。只是,谁也不敢冒险。他们正等着叶柔秀做些什么。可是,她就在这个时候不见了踪影。

如果眼前这个小姑娘真的就是魔王的小公主,移星小院的看守人,她来找他们这些阶下囚是为了什么呢?

千年岁月,尊严厚重。老妖们背过身去,不再看那些光亮。

“我们不想见到你,早晚是个死,也就罢了。”

一个面目慈和的老妖说,语气里并无怨恨,也没有不快,像是在说天气。

“让各位前辈不舒服的话,我这就走。”沉蕴微微红了脸,“但是,我明天还是会来。”

“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有。”

“我们只是一群等死的老人。”

“我想听你们讲故事,你们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你想知道些什么?”

“……外面的事,一切,移星小院和魔都之外的所有。”

“知道了又怎么样?”老妖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我们不能离开,你也不能。”

沉蕴咬咬嘴唇,眼睛里闪闪烁烁。

老妖叹息一声,转身而去:“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这里的囚犯。”

沉蕴沉默了一会儿,正当众妖都以为这小姑娘要羞恼离开时,她轻轻地说:“我会出去的。”

小曌子撇撇嘴,险些要说出声,只要不生不死地还在,他们这些妖犯还在,移星小院就要一直在,看守人自然也要在。

可少女偏偏抬起头,小曌子看见了她的眼神,这眼神让他心头一震,那是秀秀姐常常露出的眼神,很像,非常像。

两百年前,秀秀姐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们会一起出去的。”当时,她就是这种眼神,坚定得让人看着眼睛疼。

沉蕴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像是一道落雷砸在心头,已经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你们都会出去的。”

小曌子从没见过秀秀姐哭,秀秀姐又强又冷,就是流泪,那也一定是冰做的。

可这小姑娘的泪,一定是滚烫的。

小曌子照得出她的心。她的心里有一簇小小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魔都有个叫“火雨”的传说,还有个叫做止火雨亭的神秘地方。

看见火,他又想到,若是两块冰放在一起自然什么也不会发生,若是把冰放在火里,冰虽然会融化但也很快会烧干。

什么东西才能既让冰融化又不让冰消失呢?

答案已经在他身体上显现过,那一幅他和秀秀姐都看见过的画面。

这么说来,那个人原本就是由水而生的宿命呐!难怪,难怪。

古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神志太过模糊,他一度怀疑自己已经丧失了视觉和听觉,只有一片血色的残阳在周身晃动,还有茗兮那野兽般的喘息和嘶吼。直到熟悉的衣袂在血色的夕阳里投下阴影,他分辨不出它的色彩,只知道那是容平惯穿的曲裾。冷汗沿着眉骨淌下,他忽然脱了力,真正失去所有的知觉。

曲裾飞舞起来,夕阳的光辉太弱,竟被它的明艳比了下去,还在冬日,夜紧跟在夕阳之后,自然不会畏惧这一抹小小的丽色。可是穿着曲裾的容平那么美丽,就算是黑夜也不能遮挡她的华光,何况毕竟还有短暂的黄昏,夕阳铺就一地金辉,把两张苍白的脸庞照得轮廓分明。

容平诧异地看着他们的容貌,明明一个清寡得近乎冷淡,一个锦绣得近乎纨绔,并不是很近的血缘。可此时此刻,他们真像亲兄弟。

她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冰凉冰凉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魔生。

她收回手,指尖微微颤抖,像是碰触了不能碰触的宝物。

“先把他们背回去。”魔生对身后的五目子说。

魔生背起古阳,五目子扛着茗兮。

辇车就在不远处,夕阳沉落的方向。

“容平。”魔生低声唤到。

容平抬眼看他。

魔生盯着沉没了半个的夕阳。

容平赶紧低下头。

魔生轻笑起来:“新鞋子,很好看。”

容平看着裙角露出的宝蓝色鞋面,觉得脸颊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头上传来温暖的触感,魔生的手温柔地揉搓她的头发。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没有质疑,也没有嘲笑,只是看起来有点忧伤。

“容平很快就会长大了。”

五目子浑然不觉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咕哝一声。

少年的他只觉得成年男子的身躯沉重如山,虽然他不在乎这点份量,却不太喜欢这纨绔公子身上的味道。平时没有察觉,看着有些娇气的样子,也不太壮实,可贴身挨着才发觉,他的骨骼发育完全肌肉紧实坚硬,撇开体质不同这点,茗兮已然超越了青涩的自己。

太早失去父亲的男孩子,总担心自己长不成父亲那般强健。

魔生看着他们的背影,扶了扶古阳下滑的身躯。

其实每个少年都是在这样的担忧中长大成人,他背上的男人也不例外。只是,五目子没有在更早时候遇见茗兮,在茗兮也还是个无力无助的少年的时候。可古阳是见过的,在他自己也还是个同样无力无助的少年的时候。

他摸一摸古阳腰上的剑。

树的这份厚礼,究竟是不是合适呢?

他明白树的心情,他曾经也怀着一样的心情观望这个少年的抉择,在那样一个酷冷暴烈的雪夜。

十年前的少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十年后的他还会不会做和那时候一样的选择?

白锦绵从车幔后面探出头焦急地张望,当他看见同伴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挥舞着双手迎上前来。

夕阳在他身后隐灭了最后一道辉光,天色还有片刻的清明,白月挂在血色消失的尽头。

“怎么了?这是……”白锦绵问。

魔生看着少年人还未长开的脸,暮色昏庸,星月黯淡,正是一天里最混沌的时刻。少年人的眼睛却比星辰更亮,因为清澈,所以一览无遗。

五目子把茗兮分给白锦绵一半,嚷嚷着重死了。

白锦绵试了试说:“小五,你是饿了吗?”

杳杳地,一颗星子被夜色点亮,虞百守的寂静被少年们的吵闹声打破,渐渐浓郁的雾气也显得不那么湿冷了。

白日里各人的遇见都很凑巧,又很不凑巧,各自回味各自琢磨一番便也倦了。魔生检查过古阳和茗兮的身体状况,确认两个人只是神志过度消耗陷入了沉睡没有大碍,休息一晚就能恢复过来。树的幻境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他们两个人没有因此发疯或是痴呆都是因为他们本身不是完全的凡人的缘故。树太老了,偶尔也想见见他以外的年轻人。

他往与风道人的房间走去,怀里揣着的药丸散发出淡淡的气息。

对于死人来说,这是最后的仙丹。对于活人来说,这是致命的毒药。但他相信,以与风道人的修为是可以抵住诱惑的,他只是需要些时间去做没来得及做完的事情,时间本来是算好够用的,只是追雷的出现让师尊耗尽了最后气力。

今日他也很疲倦,故人相见总免不了谈及过往,而过往总是不会轻松。婆巫让他好好休息,大概也是看出了些什么。

推开门的时候,他不觉笑出了声,时间真是残忍,要用的时候总会不够。

夜里有些冷冽,清晨时开始回暖。

除了古阳和茗兮,其余人早早起来,连与风道人都走出房间,看着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看不出受过重伤的样子。大伙儿都很高兴,吃完饭便早早出发,往妖域直奔而去。

从虞百守离开不过一个时辰,天气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容平给大家准备了夏日穿的单衣,可五目子和白锦绵还是难以忍受骤然升高的温度,他们从小习惯了仙山的寒冷,就算只是老老实实坐着不动,两人的脸上也覆盖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到底是年轻耐不得热,等到了我这把年纪才明白现在这温度可不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吗?”与风道人原本想下棋,无奈魔生懒得动脑子,便推脱不敢和师尊切磋改为陪他品茶。

与风道人一边沏茶一边捋着胡须说:“看你活得这么久远,有些事还看不透彻。都是大人了,又不是亲生爹娘,你操心这么多做什么?”

魔生面前的杯子是空的,他轻轻叹口气,端起茶壶给自己倒满一杯。窗外全无风景,只有一层薄纱似的雾气飘来飘去,总能挡住最想看清的景物。

“我做得对吗?”

与风道人呷一口茶,轩起苍白的眉毛。

“听说云浦失踪的时候,我问自己早知如此是不是当初不该救他。看到追雷的时候,我问自己早知如此当初是不是不该教他。”老人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是苍凉,眼神却是坚定的,“李光罅既托付你,可见他当你是真正的知己。我们这些仙人,他始终是有顾虑的。虽然仙山是他开创的,可仙山不让我们承认他。若只以修为论,莫说林长仙还太嫩,即便是阮君山也还和他差了一个等级。”

与风道人摩挲着杯子,像是抚摸着谁的脸庞。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已经非常虚弱,他也没打算掩饰自己寿数将尽的事实。就算如此,他的气他的力,依然让我心生敬意。他是真正做到了和天地一体不分物我的境界。若我说,是仙是妖又有什么分别?修道者,最终修的不是道,而是心啊。”

与风道人看着魔生的眼睛微笑:“你是他最初的朋友,虽说是他救了你,他肯定不是需要你的报恩,只是珍惜你们的友情。”

魔生摇头:“世间历久,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我。他又何尝还是当初的他。”

“可你们始终是朋友,彼此信任的朋友。否则你不会耗费百年去重新绘制四界的舆图,明知没机会给世人使用。也不会去寻找解救龙鱼的血脉传人,即使知道这样会招致祸端和牺牲。你心里还是惦记着四界,关怀着众生,无论因何而生,你毕竟是那个人的传承。”

与风道人和蔼地望着魔生抵触的眼神,岁月改变不了的就让更久的岁月去改变,他是一个活到腻味的老人自然非常明白时间的力量:“他的苦难你渡不了,你的佛道不能,我的仙道亦不能。所以才要去找,去求取。世间没有简单的答案,只有简单的妥协。”

魔生刚要分辨,眼角瞥见一抹亮白。

也许是因为太热,一袭飘逸的襦裙取代了厚重的曲裾。

她实在是高挑,硬是把妖娆妩媚的齐襦穿出了飒爽之姿,裙角略短些,整双鞋子裸露出来,倒也方便利索。

“你看这小姑娘,不就是最努力的一个?跟她比,那些年轻后生就太拖泥带水了。”与风道人眼里满是赞许。

魔生耷拉下脸,盯着茶杯发呆。

容平眼神微微颤动,却什么也没说。

昨天,落日下的那个场景,让她感觉心里很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想不出原因。她很想问问魔生知不知道古阳和茗兮究竟是去了哪里为何回来的时候丢了半条命似的,她也很想问问为什么自己看见他们两个人那个样子时心脏突然跳得很快。但和魔生面对面了却又什么都问不出口。

魔生转头俏皮地笑笑:“到了妖域穿得凉快些是对的。”

容平点点头。

她身后走来另一个少年。

白锦绵一脸茫然地说:“他们终于醒了,可都像丢了魂似的。”

“小五呢?”魔生侧头张望一下。

“他说应该快要到了,已经守在车头等着了。”

与风道人把茶杯里的茶饮尽:“天黑前可以到。”

魔生对容平说:“让小九小山走慢些,免得热坏了。”

容平回答:“它们非常兴奋,不肯慢慢走的。”

魔生推开长窗,雾气扑面而来,近在咫尺的景物都看不真切,只能勉强分辨出轮廓。

与风道人看见那两个失魂落魄的人,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古阳走到窗边,魔生睨了他一眼,站在光亮里,他的眼神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迷惘,反而有几分专注和明利。

“它为什么要送我剑?我不会用。”声音还是哑着的,很是疲惫。

“不会可以学。”

“你不使剑。”

“我不教蠢人。”

古阳犹豫了下:“还有谁?”

魔生知道他想问是不是方云浦。他摇头表示不知道方云浦的剑术如何。

“剑乃中正之物,易学难精。”与风道人接着说,“四界之内,要说剑术……”

他停顿了下,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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