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鹅黄色的夕阳,浮在了西边城墙上,点燃了半边天空的晚霞。

卫国公府的夜宴即将开始,窦孟德提着袍襟自后花园快步走向国公府大门。

他一边走,一边满面带笑的和相送的国公府管事歉然的说着,家中有事,不得不回去。

提前辞别出了卫国公府,登上马车,车帘放下的同时,窦孟德敛起了笑容,眼帘疲惫的垂了下去。

相比起冯玄道和慕容坚以及苏焕三只成了精的狐狸,新入京的兵部尚书高松,终究是个刚跳进朝堂这口大染缸的武夫,道行显然尚浅,言语虽然尽量的在隐藏心思,却遮蔽不住眼神里无意间泄露的杀气和鄙夷之色。

凭借着微不可察的细微处变化,窦建德已经了然,不过一天的时间,卫国公府座上宾已经没了他的位置。

他醒悟的很快,离开时很清醒,也很果断。

但他依然心存疑问,此时聚集在卫国公府后园的人间食肉者们,准备如何应对今冬西魏国巨大的粮食缺口。

一个千年不朽的望族崛起,需要数代人负重前行,默默的积累,更需要一个改天换命的蜕变时机。

窦家积淀了百年的财富和人脉,才遇到如今这个时机;让窦孟德放弃已经付出的一切,选择带领家族再次蛰伏,他极其不甘心。

同样的,将整个家族的财富放上赌桌,搏一次成功希望渺茫的机遇,也很难下定决心。

在窦建德离去后,才现身卫国公府后园凉亭里的谦和男子,坚持不在冯大学士和慕容大柱国中间留给他的座位落座。

郝琦神情不自然的捧着冯家派出的扈从刚刚快马送回的信。

工整的小楷书写的信,密密麻麻写了七八页,信末尾,是执笔人苏密,以及刘茂,高晋的联合署名。

慕容坚亲昵的拍着郝琦的胳膊,问道:“你怎么看待呢?”

郝琦低着头,稍稍梳理了下思路,抬头含笑环视在座的几位大人,语声沉稳,不急不缓地说道:“各位大人另辟蹊径,逼迫着家里公子隐藏身份,探索破局之法。

汉阳县存在的种种弊病,在西魏国各郡县,或多或少都存在。

窥一斑可知全豹,确实是个简单有效的好办法。

但是,欲要革除地方上沉积的弊病,郝琦却觉得一定要慎之,慎之,再慎之!”

见几位大人眼神殷切的盯着他,郝琦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说道:“既然能称之为弊病,自然有着形成的大环境,也有一个相当长时间形成和存在的过程。

到了今时今日,必然少不了牵扯进去了数量庞大的既得利益者。

朝廷政令实施,是由上向下的一个过程,通过层层官吏,向下一级一级推进。

那些既得利益者就夹在政令传递的官吏中,对于伤害到本身利益的政令,做出的第一反应,必然以消极懈怠的方式对待,反过来,却会以最快的速度和共同利益的各方商议出应对朝廷政令的策略。

如果多花点时间,静观几位公子和贪墨地租者的博弈过程,一定会他们是如何运用纯熟的一整套应对之策,让朝廷的政令成为一张废纸。

利用六镇后裔归宗正府管辖,拖延时间; 让有诰命在身的妇人出面,直接抗击地方上低品级的官吏。

几位公子们若是能够,应招拆招,对方也必然会拿出针对他们的有效方法。

而且,即便最后公子们成功了,这种借助于朝中重臣威严,在一地的成功方法,也不适用在所有的郡县推广。

土地是国之根本,牵连到的是举国上下,稍有不慎,便是举国震荡。

郝琦认为,此事需缓。”

郝琦的一番话,像是给几人火热的心头猛浇了盆凉水。

苏密几人刚到任两日,就查出前任官员联合豪强,侵占近良田万亩,拖欠地租达数万石。

若是彻底清查全国的郡县,估摸着总数会突破千万石。即便只能追缴一半,也足够解了今冬的粮荒。

高松阴沉着脸,语气带着怒意,问道:“郝司丞的意思,此事就放之任之了?”

郝琦皱眉摇了摇头,低头细想了片刻,扬起头来,望着高松,微笑道:“高尚书,说起处理政事,数郝琦最不在行。

大柱国突然起,郝琦也不过是依照在灰犬办差多年的经验,提出些意见。

不怕各位大人笑话,郝琦在灰犬当差近二十年,前几日才第一次参与现场抓捕谍探,自以为准备的十分充分,却差一点失了手。”

他将前些日在城隍面门前抓捕奸细的整个经过,详细的讲了一遍。 感慨道:“若果没遇到岳丈正好和齐爷爷坐在街边闲聊,又因担心郝琦办砸了差使,冒着风险出手阻击遁逃的细作,郝琦就会因应对有误,摊上失职的罪责。”

他的语声舒缓悦耳,表述条理分明,紧紧的吸引了听者的注意力,“此事过后,郝琦也虚心求教同僚,当日应该如何应对?

同僚便将经过无数次抓捕实践,总结出来的缉捕奸细的十六字之法,告诉了郝峻。

‘事先保密,悄然围之;封死漏洞,骤发杀机。’”

郝琦陡然停止了讲述,亭内顿时陷入一片宁静。

慕容坚四人默然品味着这个‘十六字之法’。

足足过了盏茶的时间,慕容坚首先打破了沉默,先是和冯道玄交换了个眼神,视线移到苏焕脸上,语调严肃地说道:“苏仆射,看来此事需要你和郝司丞花费时间,研究出个切实可行,还要稳妥的章程。”

苏焕沉重的点了点头,诚恳的说道:“苏某确实缺乏经验,还请大柱国,大学士时时点醒,不吝指教。”

高松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凌厉的目光直直的钉在郝琦脸上,忽然咧嘴一笑,语气促狭,说道:“呵呵! 郝司丞,耀祖在高家被高某视为亲子,苏仆射桃李遍天下,入室弟子唯有青山一人; 两位老大人对你更是呵护有加。

此时在这亭子内,往大了说,是朝廷同僚,国之干臣。往小了说,也可以说是荣辱与共的一家人。

都是一家人,郝司丞何故言语闪烁,话只说了一半呢?”

高松一旦察觉郝琦话中的漏洞,当即便以纯粹武人的行事方式,单刀直入,直逼郝琦露出的破绽。

冯玄道三人刹那间也醒悟过来,视线齐刷刷钉在郝琦身上。

郝琦低头垂目,如老僧入定,片刻后,才抬起了头,笑容惨淡,哑着嗓子说道:“郝琦弱冠入灰犬,如今年近不惑,养成的多看,多思,少言的习惯,一时半刻还改不了;请各位大人多多包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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