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道路已被冲毁,河水卷着泥沙一泄汪洋。尽管条件险恶,但人的智慧是无限的。一条铁索直挂溧山半腰,悬于汛水之上。
铁索道中间铺着厚实的木板,约两米宽,阴雨天里,水雾弥漫,宛如天梯。
许巽披着蓑衣在山间指挥。汛水西引,千倾良田将毁于一旦。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奔腾不息的河水,心也随着上下翻涌。
孟子说君舟民水,天下间民为贵。《国语》说先民后神,人神并重。可眼前的一切都已颠倒。陛下不能等,国中不能无君。
工丞司的人也都披着蓑衣,站在河道旁等待最后一声命令。雨水顺着袖口滴答地流着,鞋袜早已陷在泥沟里。
“放!“,许巽抬手,眼神变得笃定。不破不立,今日之绝境必有渡法!
只听间“轰隆“一声,山鞍被炸开了一个缺口,滚滚洪水向西冲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般,势不可挡,一往无前。
众人没有欢呼,只是目送这山洪西去。除了洪水拍打山石的声音,山边一片沉寂。
十日。许巽像是老了几岁,嘴边长出暗青色的胡茬,一身乔棕色的衣袍挂在身上,两袖飘荡。他走在石板路上,神思恍惚,直到看见客院,眼眸中的悲悯褪去,变成一种强撑的坚定。
他的述职,顾喜很满意,陛下也很满意。只是,眼下铁索浮桥虽已修好,但还无人试路,故不知承重如何。
人通行肯定无碍,但车马不一定能过。为保所有人都能过桥,他建议暂弃车马,等河汛退去,再来取物。
这一观点遭到世家的反对。理由是步行有失身份。元安公主甚至说人在马在,绝不弃马于山。
无奈之下,只得找人试重。一小厮牵着马匹颤颤巍巍地走上浮桥。浮桥晃动,铁索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幸运的是,小厮走了一个来回,人马无恙。
第二次试重。一个人坐马车,一人牵马。走到浮桥中间时,脚底传来木头的撕裂声。小厮连忙刹住脚,缓缓地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木板一块连着一块,噼里啪啦的响成一串。
“咔——“的一声,木板断裂。小厮还来不及喊叫,两腿已经踩空,蹬了两下,连带着马车一起坠落在河中,溅起一朵小水花。
岸边的人心里一紧,额角渗出细汗,连忙将消息送到客院。世家不得不放弃华丽的马车,与草芥同行。
许巽与工丞司的人开始修补浮桥。五日后,试重成功,人马畅通。
虽是晌午,天色仍是微青,泛点惨白。河岸边的风很大,将树木吹得摇摆,零星的绿叶挂不住,吹到了河里。
许巽与工丞司的人站在浮桥一侧,等待众人过桥。首先过去的是官僚,他们一路心惊胆战,只想快点结束这漫长的旅途。中间走的是王族勋贵,他们虽是害怕,但在克制下,也未曾失礼。
一女子停留在许巽身前。许巽抬眼一看,这不是后山遇到的疯妇吗?见她轻蔑的看着自己,许巽感到愤懑。
“工丞司的?“,元安公主瞥了一眼他左右的人。
许巽仗着身高优势,扬起下巴说,“中书阁。“
元安公主轻笑,她看了他一眼就走了。芋紫色的裙摆在风中飞舞,浮桥似起雾一般,她的身影时隐时现。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山中又升腾起了雾。最后走的是世家。他们走得极慢,有的还在浮桥上赋诗,以至于后面的人堵在了桥墩上。
苏隐走在浮桥上,雨雾蒙蒙,她看不清对面的人。耳边只有洪水奔腾的声音。她一手搭在铁索上,一手摸索着前行。这路,是这样的长。
“别怕,木板坚硬不会塌陷的“
她被人扶住了胳膊,一种安稳可靠之感传遍全身。由他牵引着走,苏隐安心多了。虽不知道他是谁,但肯急人之难,一定是个善人。
浮桥突然摇晃了起来,使得桥上的人惊呼一阵。
苏隐身轻,险些摔倒。善良的陌生人又扶住了她。
“多谢“,苏隐真诚地说。
“举手之劳“,许巽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故意靠近,这种由气味带来的感觉更强烈了,他感到一阵心慌。
“你…姑娘你叫什么?“,许巽不确定地探寻道。
这声音让苏隐一惊,方才没有细听,见他又多说了两句话,越发觉得耳熟。“是许公子吗?“
许巽浑身一震,他想透过云雾去看,但雾气太浓,怎么挥也挥不散。“是我,苏隐。“
苏隐从胳膊上的力度感受到他的激动,“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哈哈“。她苦笑两声。故人勾起她的回忆,那些她拼命想忘记的回忆。
“你还好吗?“,许巽听出了她苦涩的笑,话语堵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
苏隐要感谢这浓雾,将她眼睛的清泪掩盖住。她继续走着,“我也不知道“。
浮桥太短,已到尽头。浓雾未散,不见前程。
这时,远处传来陆琅的埋怨声。苏隐知道,陆公子在找自己。她不曾想一路上是抓着许巽的袖腕的,临走之际再次道谢,“多谢许公子,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许巽还未开口,眼前的身影已俶尔离去,空留袖口的温热在跳动,冷风一吹,什么也不剩了。
十五日。祭天的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建康城。城内虽下着小雨,但道路干净宽敞,酒肉香气从驿站里散出,小炉烫酒,暖帐熏香。
一男子站在酒肆中,倚栏临窗而望。春风解人意,小雨润如酥,他对楼外的春雨敬酒,一饮而尽。
一堆人马鸣鼓开道,接着身着玄衣的禁卫将道路清空,商贩行人被拦在两侧,他们伸长了脖子观望,交头接耳。
天子的銮驾出现在街道上,引来百姓围观。风闻陛下被困溧山,看来这是真的。大大小小的马车跟在后面,随从百余人。
“好多人“,拂絮子感叹道。她以为打仗的时候人才多,没想到出游也是。
“是呀“,王启一眼瞥见了王家马车,左右两边骑马的是他侄子子渺和府兵季阊。马车走得缓慢,像是惊动车中人一般。
拂絮子从他手中拿走酒杯,给他换了一盏清茶。“路上小心。“见他神情异样,拂絮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街道上有他在意的人。
说来好笑,他的妻派人送来一顶冠,外加一把匕首,颇有劝诫指路之意。张氏,淮南大族,难道只教了她这些伎俩?拂絮子在心里冷笑,无论送什么,她照单全收。
“你怎知我要走?”,王启眼中带笑。
拂絮子离开窗沿儿,揽裙跪坐,手执一把绢扇,扇着沸腾的茶炉。茶气氤氲,熏湿了人眼,她哀叹道,“比起你清醒时,我更希望你醉着。”
王启也离开了窗子,坐在她对案,温声道,“你这留客的方式可不好。”
“我到希望你不是客”,拂絮子放下绢扇,清亮的眼眸忽而沉寂,万星俱籁,似有无限愁丝。
这由深情编织成的成功网罗住了王启,他心有所触,看了看茶炉,忽而一笑,“夜宿,这茶可不够!”
拂絮子嫣然一笑,白净的面庞多了几许媚色,低眉换盏,云纱白袖拂过他的手,像一条白蛇盘上枝干,树林里响起细碎的“沙沙”声。
夜幕降临,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味。石板路上的小水坑满载月光,似洒了一路的珍珠。
陆琅沐浴后倚在塌上看书,散发披肩,几缕黑发垂在白绸单衣上。如果不了解他,一定以为他是个温驯好学的人。人总是被眼前的事物欺骗,尽管它看着真实无比。
苏隐整理着书架,思绪在寂静中纷飞。只有找到角儿,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果沈黎贼人说的是真的,她该怎么办呢?石夫人已经死了,她的孩子又要被追杀。严刘之流如此恶毒,堪比山匪句息。不,他们不一样,山匪明着劫掠,大族暗地里使坏。
苏隐想将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以期找到些蛛丝马迹。她将最后一卷书简塞进书柜,转身之际被白影吓了一跳。
陆琅见其心不在焉的模样,皱眉道,“玩忽职守!”他将书简摊开,准备蘸墨抒写,可发现砚台空荡无墨,不禁蹙眉,“研墨。”
苏隐闻讯,赶紧取出新墨,蘸水研墨。她要使得主人愉悦,这样才有机会找到角儿,知道真相。
夜已沉寂,风声微弱。屋内烛光闪动,将人的剪影投在书壁上。四周,像一幅没有留白的画,充斥着享乐与繁华。
“哎——”,苏隐抚着额头,嗔怪地看向他。
“本公子发现了异样”,陆琅收回敲打她额头的笔,“你自从回来后,整日三心二意,怎么?谁勾走了你的魂魄,是王子渺?”
苏隐摇摇头。她还记得那个湿滑的房间,记得窗外滴答不停的夜雨。平生第一次与男子呆在一个房间里,还被误认为是刺客。
一滴墨水滴落在书简上,渗出简隙。苏隐从袖中扯出帕子,俯身擦拭书简上的墨珠。一滴墨落在她的手背上,似一颗黑珍珠。
陆琅搁笔,顺手抓着苏隐的手腕,手心向上,用她手中的帕子擦拭她的手背。
一丝淡淡的墨香萦绕其间,夹杂着铜炉里的沉香,氤氲缭绕。苏隐抬眼望向他,同样的面孔却有不同的感觉,此刻的陆琅更沉静,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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