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渺,看上你了“,耳畔传了一个声音,波澜不惊。
苏隐错愕地盯着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她与王邺只见过三次面,而且每一次都是剑拔弩张。她也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令人见之不忘的美人。
“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婢女“,她冷笑道。仕与商,不能通婚,又何况是落魄的商家。他开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陆琅将手帕扔到她怀中,往后盘踞而坐。他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敲击桌案。不时皱眉轻笑,又眉头舒展,一脸凝重。
“本公子不会错“,陆琅笃定道,他抬眼看向苏隐,目光深邃,像是在打量一件刚到手的物品,企图从外表窥探出内部的价值。
苏隐被看的发毛,她不自觉的往后缩。凭她的直觉,这样的目光并不友善。当初父亲要低价够买蚕丝时,也是这种神情,充斥着换算与衡量。
“本公子要做回月下老人,为二位做媒“,他收回放在桌面的手,往后倚靠,慵懒地倚在绸垫上。
苏隐闻言,手指微颤,她盯着对方的眼睛,一脸疑惑。
“与你而言,是有益的“,陆琅移看眼神,看向窗子。
窗外竹声簌簌,绿竹的瘦影投在窗台上,映出斑驳的影。清风拂过,竹影晃动,宁折不弯。
“与公子你呢?“,苏隐反问道。她不信对方是一时兴起,或者助人为乐。
“自然…有益“,陆琅感到口干,遂将桌案上的茶杯端起,喝了半杯冷茶。
苏隐将一切看在眼里。对方的神情和那个蚕丝庄主一样,同样的局促,也都喝了茶。
这是交易,苏隐愈发的冷静。她没想到自己那么值钱,从商人到女人,身上被榨干了价值。同时,她也味到一丝寒凉,冷到心里的寒。
“我有个条件“,她的灵魂叹了一口气。
“说“
“帮我找一个人,放她自由“。沉默半晌,苏隐说道。她想了无数个主意,但后颈的烙印禁锢了她的自由。此生,她是走不远了。
陆琅面露韫色,他捏着拳头,“好一个善主,忠仆!我要那胖丫头作甚,你倒想想自己!“
“公子找到她了“,苏隐眼睛一亮,惊喜道。
陆琅沉默不言。他微闭双目,疑似在颐养精神。许久,他才开口,“你现在可以反悔。“
“反悔什么?“,苏隐问道。
“你…明知故问“,陆琅不耐烦地说,他摸了摸脖颈,“难不成你真想嫁给他?“
听到“嫁“字,苏隐心里一动。上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出自苏澹之口。苏商,父兄,苏澹,还有母亲,真相到底是什么?
“既然于你我都有益处,何乐而不为?“苏隐笃定道。不过是从婢到妾,从一个狼窝步入另一个虎穴而已。
陆琅苦笑一声,他摇摇头,“原来如此。“
屋内烛光暗淡,似有湮灭之状。苏隐想去更换烛台,却被他制止。二人就这样坐在对面,中间隔着桌案,彼此在黑暗中对望,却一言不发。
“夜深了,你回去吧。路上有积水,小心点。“疲惫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苏隐起身,在昏暗的屋子里摸索。终于,她跨出了门槛,晚风迎面吹拂着鬓角,也吹破了愁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这是真实的自己。刚才的对白像是在做一场交易,没有察觉到是在交易自己。
结亲,一个凝聚着无限美好与幻想的词,在一场交易中,失去了万般遐想。她想到了苏家庄园里的一池荷花,在夕阳下娉婷袅袅,胭脂粉,玉脂白,梅妆红,一池的春色,一池的希望。
苏隐坐在床上,背靠墙壁。苍白的月光洒在窗前,似一汪清泉在夜中流淌。
陆琅启发了她。建康城是晋都,是世家聚集之地,是弄权儿的高台。风雨集会,万般争逐,何尝不也是个丛生希望的地方。
……
翌日,天色微青。朱府张灯结彩,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原来是朱家长子升迁授爵,陛下钦赐关外侯。这是迁都之后首次授爵,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顾喜奉命宣读圣旨,读到一怪异之处,不禁蹙眉。圣旨上说:奉公职守,仁善孝廉,治水之智高,祭天之事勇,原六品中书舍人朱氏元初,特赐关外侯,拔五品丞郎。
朱家人跪成一排,欣喜地接过圣旨。顾喜真真切切地看见圣旨上写着“朱氏元初“,而非“许巽“。难道,功名旁落,只因为一个“氏“字?
顾喜不解。他找到尚书令郭准,将山中之事尽相告知。
郭准听后,捋了捋胡须,先问他许巽是何人,再问门第如何,后问中正官评议定了几等。
“梁州人,祖上做过辅政司,至于中正官的评议,没有参论“,顾喜一一俱答。
郭准皱了皱眉,他说此人不过是寒门落魄之士,未经中正评议而授官本就违律,更不足以说情。
顾喜有些恼意。他说,中正评议依恃门第,轻视才学,三言两语定人官位,本不足为据。
郭准用眼尾扫了他一眼,笑道,“顾中书的驴脾气还没有改,忘了陈御史的章奏了?“
御史中丞陈太清弹劾顾喜非议国策,侮辱朝廷。陛下仁慈,只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顾喜握着拳头,咬牙道,“真是憋屈!想当年在冀北守关,虽艰苦,但也不曾受这等委屈。老夫宁可受敌之剑,也不愿让文臣奚落!“
郭准拍了拍他的胳膊,感叹道,“戎马之将为御前之臣,自是小心谨慎为好。顾老弟,此地亦有风沙,眼里若钻了腌臜,忍忍吧!“
他知道顾喜耿直,平日里只知埋头办事,不知人情世故。下场就是,他麾下的舍人都赐了爵位,他还一无所有。眼下,他不知为己争辩,反倒为寒士求官,真是滑稽!
“顾中书别走呀,元安公主真的箭杀王中军?“郭准好奇拉住他。这公主真是大胆,射了人也就算了,还跑到人家面前言语羞辱。
“不是箭杀,是误射“,顾喜纠正道。
据元安公主说,她本要猎狼,结果射了一条狗。狗是无足轻重的,她也就走了。结果下人禀告,射的原是中军大人。王敦就是听了这样的话才气倒在病榻上的。
郭准冷笑一声,“公主的箭一向准,王中军真是命大。“
顾喜对元安公主的事不感兴趣,这些王族做事只凭心意,更别提礼法。他才不愿牵惹此事,眼下他要寻隙宽慰一下许巽,不至于使他灰心丧气。
街市繁嚷,两侧酒楼林立,车马不绝。人群纷纷,没有一个亲熟,烈酒满樽,却不能化解千愁。
许巽坐在楼上饮酒,望着街道上穿梭的人群,他感到一丝迷茫。忙忙碌碌,如蝼蚁一般。辛辛苦苦,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原以为能凭此事得到陛下赏识,原以为君子行事,不图虚名,原以为自己会安贫乐道。错了,他错了。
赏罚分明是为政之基,朝廷没有做到。淡泊名利是高士之德,他没有做到。在两座高墙的夹击中,他感到窒息。
“假的,都是假的“,许巽喃喃自语。人做了好事,就应该得到夸奖。没有明说的人,也在暗自期待。
他一杯刚下肚,一杯又送到嘴边,稀里糊涂地喝了个烂醉。
日暮时分,巫山受丝丝之托,在酒楼找到他,并将他背回了许府。
许巽躺在床榻上,醉眼迷蒙,脖子连同面颊都红成一片,嘴里喃喃自语,说些“不公“等字眼。
丝丝从未见他如此模样,惊吓之余请了郎中问诊,开了醒酒的方子后才肯罢休。夜里,她侍候在侧,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翌日,许府有客来访。
许巽还在宿醉中,丝丝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委托巫山去传话,说许公子病了,不宜见客。
客人叹了口气便自行离开了。
许巽披着衣袍坐在阶前,院内的枯树抽了新芽,点点绿意蒙在枝干上,似一层绿纱。
树下铺着圆滑的石子,一颗挨着一颗,石缝间钻出些草芽。许巽缓步走近,伸手一探,绿芽虽小,但茎根扎实,无论怎么拨弄,它都屹立不倒。
他似有所悟,眉头舒展开来,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攥在手心,大步朝书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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