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人在一旁观看这,案台正对天井的扶桑树,他眼底露出钦羡之意。
王邺将笔递到她手上,在身后握着她的手写下两个字:婚书。苏隐停顿了一下,她扭头看向他,似乎在问,此话当真?
王邺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继续写道:
“两心相和,明月自照。
情随更古,意付长生
此言不逮,身死道消”
苏隐颤抖的手握不住笔,她迟疑,身死道消,此言实在狠毒。他的呼吸在鬓发间,沉稳,坚定。苏隐继续写了下去:
“王邺子渺
苏隐浮光”
王邺见墨色略淡,遂蘸了些,继续写道:
“证婚
扶桑”
天井中的扶桑树似有感应一般,发出簌簌声。男主人欣喜地朝树走去,不可思议地盯着树看。
这时,女主人端出匣子,里面放着许多针线。她瞄了一眼婚书,觉得这几个字根本用不着许多线,她收线之际,又看了一眼婚书,心中暗服。
“有劳了”,王邺搁笔,将婚书递予女主人。
女主人笑呵呵地说,“为公子刺书,实在是荣幸。”
苏隐见女主人飞快的穿针引线,在案前兢兢业业地绣了起来。她从马车到屋舍,都有种浮在云端的感觉,脚不着地,感到不踏实。
“邺公子,你之前也这样吗?”,苏隐想起了蓉夫人,莫不是他每纳一人,便会带她来写字。那些誓言可有点吓人,他不怕应验吗?
“你——”,王邺瞪了她一眼,他感到语塞。
见他甩袖离去,苏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旁边的女主人插嘴说,“姑娘,这屋舍是刚建的,我们夫妇来为公子养树,公子性纯,你不要误会了他。”
建屋舍专门为了养树,养树为了写婚书。一棵树的寿命有多长,它见证的感情又能有多长?
苏隐在门前找到了他,她没有说话,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片杂草的荒芜。此地真是偏僻。
回去的路上,他仍是默不作声,脸色低沉。
苏隐自知是误解了他的一片真心,遂轻声说,“邺公子,你不要生气了,是我的错。”这不是使臣辞令,她是出自真心的。从没有男子这样对她,苏隐不敢做非分之想,这才生出了误会。
王邺抬起眼皮,他沉默了一阵,侧身盯着她,“你知道吗,男子的心是会变的。”
这突然一问,苏隐有点蒙,她点点头,“知道,但公子不会。”她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我不是圣人”,王邺郑重地说,眼中闪过一丝哀色,“或许,我会像叔叔一样,为一个叫拂絮子的人所倾倒。”
苏隐忽然感到难过,父亲娶了石氏便很少来看望母亲,名士王启有了拂絮子,便冷淡了张氏。日后,王邺也会因为别的女子而冷落她。婚书之词再坚定,谁说得准以后呢?
“这是我第一次写婚书,娶谢氏之时,或许还会有婚书,但你要知道,那不算,我王邺生平只写一次婚书”,王邺对着她说。
娶谢氏。是啊,王谢结亲,自然是门当户对。苏隐垂下眼眸,她倚靠在马壁上,随车而晃动。“邺公子,我知道。”
“你不知道”,王邺收回眼神,正襟危坐。
马车中一阵沉寂,接着车停了。王邺掀廉而出。
见他离去的背影那么果决,苏隐心里涌起一阵悲伤。这悲伤像是暗道下的细流,默默涌动着,见不得天日。
风铃见苏隐回来后,赶紧拥上去,她眉开眼笑地说,“给隐儿姐道喜。”
“什么?”,苏隐见她笑得开心,疑惑婚书一事大家都知晓了吗?
苏隐被风铃扯进了怡园,指着屋舍说,“隐儿姐你瞧,那红艳艳的多好看,还有那儿,是朱砂红,还有这儿,好精巧的玩意儿!”
梁柱上系着红绸,窗上贴着“喜”字,两只红灯笼垂着半尺长的璎珞,在风中摇曳。院中的一棵梧桐树上也挂了锦带,似月下老人的仙树一般。
“隐儿姐,你快看”,风铃推开房门,指着案台上的衣物、首饰。
朱色婚服,领口绣着云花纹,暗红珊瑚点缀其间。苏隐抚摸着婚服,轻软,绵绵。
她的指间在婚服上抚摸、跳动,反复地看。她想到了母亲,自她及笄后,母亲就开始操持婚服的事,她说苏家女儿出嫁,一定要阔气,要比郡守嫁女还热闹。
“这是红珊瑚?比珍珠还美!”,风铃伏在案前盯着一顶凤冠。金丝线将珊瑚与红玉串联,在凤翅处下坠为曳动的流珠。
“这是什么?”,风铃又盯住一个匣子,“隐儿姐,我能打开吗?”
苏隐点头。她也走到匣子前观看,不知又是什么名贵物件。
“砚台?”,风铃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这精美的匣子里放着什么奇特物件呢,这块朴实的砚台还比不上匣子精致。
苏隐心有所动。这是二人初次相见时的事,她奉命去换砚台,与他有了首次交集。当时,她还只是在山腰仰望他的侧影,他身旁围着许多人,可他却有疏远之意,像一只白鹤,在乌群中踟蹰。
苏隐凝视着砚台。当她绕开了“王姓”,将目光落他身上时,才发现他是孤立的。他有什么,什么都有,却没有一样属于他。天下万物都朝他的姓氏膜拜,他被隐匿在虚伪之间。
“隐儿姐,公子对你真好,哎,我何时才能遇到一心待我的郎君呀!”风铃在房内游荡,她幻想着,哀怨着。
苏隐的目光从砚台上移开。是啊,邺公子对她好,不过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爱慕的是他,而不是王姓。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家事清白,温顺解意。真正的苏隐,她自己都找不到了。
“隐儿姐,穿上吧,外面步撵等着呢!”,风铃从幻想中清醒,她朝门外看了一眼,“听闻,公子将郁金堂最好的一间留出来做婚室,日后隐儿姐就不用回怡园了,这离郁金堂实在太远了,我今儿来回跑了八回,累断了腿,不过我日后也不用跑了,公子让我日后跟着隐儿姐你,真好呀!”
“什么?去郁金堂”,苏隐明知这婚服来的蹊跷,她还是忍不住问。婚书、洞房一起办了,他倒是省事儿。
风铃将婚服展开,开始准备给她穿戴,“当然了,郁金堂也是一片红,可热闹了,就是太热闹了,公子回来后让人都撤了,还呵斥了桃儿,公子以前挺温和的,怎么大喜之日还生气。”
苏隐咽了咽口水,温和是他情绪安稳的时候,他若恼火,还不得拔剑杀人。“那还去吗?”
“去呀,隐儿姐你没注意,咱进来的时候外边没有人,你看现在,院门口站着抬步撵的大哥呢!”风铃兴奋地说,她走来去要给苏隐更衣。
“不用,我自己来”,苏隐早已习惯自己动手,她解开腰带,褪去淡绿色的衣服,利落地穿上红色里衣。外袍在风铃的帮助下穿好。
她坐在铜镜前,开始敷粉上妆。
“隐儿姐,我以前在洛城给县衙小姐上过妆,我的手艺好着呢!”,风铃边忙碌,边感叹自己的经历。
风铃是从洛城跟来的,也算府中旧人。只因为她话太多,又与女伴相处不好,这才没能升为管事。她虽年纪轻轻,但胆子很大,曾为了一件小事,就敢找管家王德理论。王管家不但没有怪罪她,反倒是欣赏她的耿直,将她派到郁金堂。
半柱香的时间,铜镜中的人变了一个模样。
“隐儿姐,你是落魄的小姐吧?”,风铃见她摇头,笃定道,“面容尚可修饰,但人的气质是不会变的。”
苏隐见镜子中的人穿着一袭朱红婚服,头戴凤冠,给人一种贵气之感。她要把凤冠去掉,这凤冠虽精美,但太过庄重和压抑。
“隐儿姐,这是做什么?”,风铃一面疑惑。
“太重了”,苏隐说。他虽给了她正妻的衣饰,但苏隐觉得自己不适合,没有鼓乐奏鸣,没有高堂亲友,何须这沉重的凤冠压脖子。
摘掉了凤冠,整个人清爽很多。乌黑的长发用红绸系着,给人以简略的美。
苏隐不自觉地抚摸额角的青印。自从用了拂絮子的胭脂,青印渐渐消失了,上天又还她了一个清丽柔美的脸。这张脸在红妆的映衬下,添了一丝妩媚。
“今日我婚,风铃,劳你送我出阁”,苏隐牵过她的手,将一只玉镯带在她手上。
“隐儿姐”,风铃本想拒绝,但见她眼眸间似含泪珠,便扶着她走出了屋子,“隐儿姐,你若不弃,我就当你是我姐姐了,妹妹送姐姐,这是应该的。”
刚走出房门,风铃突然想到没有拿遮面的扇子。
“算了,都是见过的,何须遮羞”,苏隐拦住风铃。不仅见过,还同塌过。
苏隐坐进步撵中,薄纱摇曳,铜铃悠悠。风铃跟在步撵后,满心欢喜地哼着小曲。听得出来,这小曲是喜庆的,风铃在努力让她开心。
摇摇晃晃,步撵在夜中摇晃。天上半月不全,像被什么鬼怪吃去了一口,残缺的挂在那里任人观看。
“叮叮铃,叮铃铃——”铜铃声在风中响起,将原本寂静的夜显得更静了。步撵上的铜铃与屋檐上的铜铃一起响起,悠悠的铃声汇聚一起,为她送嫁。
王邺,或许是这个意思。
步撵停在了一个屋舍前,苏隐记得这里连通着他的住所,游廊对面就是他的书房。此处应该是他与谢氏的新居,倒是被她抢先霸占了。
风铃推开房门,里面点着许多灯盏,帷幔嫣红,桌子上摆着合卺、瓜果之类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洋溢着婚嫁的喜庆。
苏隐环顾一周,没有见到王邺的身影。她像所有新妇一样,安静地坐在床沿。
眼前的一切像是梦,给人以不切实际的繁华。妾氏,这个词盘桓在心上。她想到了石氏,父亲不顾母亲的阻拦为她建造柳楼,之后,不知因为什么,父亲就冷淡了她。
她以前认为,在妾氏一路上,石氏输了,拂絮子赢了,可如今一想,凭什么将男子的爱弃当做评判女子成败的标准呢?石氏自在,拂絮子张扬,何尝不是得到了所求。
正在她游神之际,门被推开了。一阵风来,吹得烛光曳动,裙边卷起。
王邺穿着一袭玄衣,暗红的螭纹在领口、袖间盘绕。他没有带冠,青丝披在身后,整个人显得深沉又冷淡。
酒气,苏隐闻到了酒气。由于没有遮面的扇子,她兀自坐在床沿,见他缓步走来。他朝她走来的这几步,就像昔日她在山腰仰望他的距离。虽不过数尺,却远隔山岳、人群。
王邺甩袖掀开帷幔,从进门起,他的目光都不曾离开她。
他走到床沿,居高临下,用手背拂过她的面颊,勾起下巴,眯起眼睛问,“没有带钗冠,不喜欢?”
“这样…不美吗?”,苏隐受力,她抬起下巴,往他眼眸中看去,企图窥伺到他的内心。
王邺一笑,他松开了手,顺势坐到她身侧,抓起她的手,“苏隐我问你,你是真的心仪于我吗?”
“公子不信?建康城有很多姑娘喜欢你呢,我也不例外”,苏隐侧身,面对着他。玄底朱纹的婚服,他穿着很好看。
苏隐发觉,他和名士王启还是有点相像的,性纯求真,酒后疏狂,可在当世,叔侄都缺乏一种深沉的筹谋与算计。或许,这也是王中军遗憾的地方。
“何止建康城,洛中、临淄也有”,王邺笑了起来,他眼眸闪烁着。上次成婚他还小,不知结亲的意义,只是听从父亲的意见纳了聂先生的女儿。如今,这是他主动求娶的女子,是走近他心里的女子,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隐也笑了,“原来邺公子这么受女子喜爱。”
王邺看着她,久久不言,忽而开口,“浮光,你应该多笑笑”,他从来没有觉得女子可以笑得这么美,像娇艳欲滴的花儿一样。他不自觉地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与先前的戏弄不同,这次是温柔的轻抚。
苏隐羞怯地侧了过去。
王邺咳嗽了两声,他牵起她的手,走到桌案旁。他倒了两杯酒,酒水溢出杯口。“夫人,请”,他将酒樽递予她的手上。
这声夫人让苏隐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接过酒樽。
二人相拜,对饮。
这酒到得太满,苏隐喝完后,发现王邺满眼笑意的看着自己。
“还有,别急”,王邺拉住她的衣袖。
“我没有”,苏隐脸色微红,她才没有急呢。
王邺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他割断自己一缕发丝,将其握在手中,“来,结发。”
苏隐感到诧异。原来他没有束发的原因便是这,要与她结发。妾氏是不能结发的,他竟自己带了匕首。一滴泪落到了衣领上,使得原本红色的婚服更加红了。
“怎么了”,王邺一手抓着发丝,一手拿着匕首,他没办法触碰她。
“结发,是正妻,而非——”,苏隐想礼制说于他听,可被他打断了。
“浮光——”,王邺准备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他转身将发丝放在桌案上,朝苏隐走去,食指勾出一缕秀发,匕首在烛光下银光一闪,青丝折断。
王邺将两股青丝合在一起,用红绳系着,放置一个匣子中。做完一系列的动作后,他眼中带笑,将苏隐拦腰抱起。
苏隐失衡,她勾住对方的脖子,眼泪未干,又带着惊恐。
“等等,我——”,苏隐惊慌地说,她对男女之事只知道个大概,前面的都算走过场,而这一步才真算成亲,她感到犹豫。
王邺停住了脚步,低眸问,“怎么了?”,她身上的脂粉香,淡淡的酒气都使他安耐不住。那夜同塌,他的欲望还没有那么强烈,或许是她身上有伤的缘故,保护欲胜过了情欲。
“我,自己走”,苏隐嗫嚅道。她的请求没有被实现,穿过重重帷幕,她坐在看床上,因重心不稳而倚在被褥上,不经意间做出惑人的姿态。
还没等她坐起来,嘴已经被堵上了,一只手掌握住她的腰。
苏隐没有料到,往日温雅自持的邺公子竟这样暴烈,她都快要窒息了,推托不动,只好晃动着他的腰带。她更没有料到的是,这一举动招来他的兴致。
“浮光”,他在耳边喃喃,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样子,朱红的衣服被扯开,露出白皙的肌肤。骨节分明的手掌托住了她的后颈,像捧着一片温软的云,小心翼翼。轻抚,爱恋,缠绵,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起伏,兴奋,期待,灼热由身体传递。
屋内烛光摇曳,帷幔轻拂,红纱账内传出声声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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