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宅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狭窄的小菊胡同挤成了闹市一般。门开了,文光一家被押了出来,霎时胡同里变得寂静无声百十双眼睛看着灯笼光下满脸晦气的文光,哭成泪人一般的托氏和小女儿春兰还有那一把鼻涕一把泪仍在恶言恶语骂着儿媳妇的范氏,春阿氏面色苍白举步踉跄走在最后面。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着:“瞧这小媳妇手无操刀之力还能宰她男人?”立刻有人堵上一句:“俗话说色胆包天,背不住有奸夫的指使!”人们望着这一干人犯的背影三五成群地议论着。

谁能料到就是这桩看似简单的文宅血案竟闹得沸沸扬扬,几年不得了结成了一件震动朝野哄传四海的奇案!看官,这其中的沟沟坎坎曲曲折折听我从头慢慢道来。

老年间,北京城里的大茶馆可称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无论在旗不在旗的老北京人大都有喝茶的癖好,因而内城外城茶楼遍布青云阁的《玉壶春》第一楼的《碧岩轩》劝业场的《蓬莱春》地安门外的《集贤楼》更是声名远震,人们在那里谈茶经,论鸟道,叙家常,评时事,当然新闻发布也是必不可少的了,文宅发案不到半天便在安定门里的兴源茶馆张扬开了。

跑堂的钱二提了把铜茶壶一边给各座添水一边神秘地说:“各位爷们儿,小菊胡同可出了新鲜事啦!胡同口路东镶黄满伯什户文家闹了血案喽!”

茶客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等着听下文钱二却故意把话打住卖了个关子又去低头倒茶。

“说,说说!”众人催着。

钱二一笑绘声绘色道:“那位伯什户文爷今年三月为他儿子文春生娶了一房媳妇,这位格格长得如花似玉,要是给了我钱二,不怕各位笑话,我得把她打板儿高供上,可这媳妇进了文家没少挨打受骂,兴许是人急了上房狗急了跳墙昨天夜里硬是把她丈夫的脖子,抹了!赶上翼里乌大人巡夜查验了尸场,把这文姓一家子全带到翼里候审了!”

讲者啰啰嗦嗦添油加醋听者随声应和幸灾乐祸使个小小茶馆顿时热闹起来,此刻,屋角处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这位长者身着长衫,精神矍铄,身边立了一面小旗,上面写着“善观气色,能断凶吉”,他慢慢品着刚刚沏好的一壶香片不时用眼光瞥着谈兴正浓的人们。

听了钱二发布的新闻两位浪荡公子开着玩笑。

“六哥,快去算一卦问个凶吉,可别回家让嫂嫂给你来个照方抓!”

一句玩笑逗得茶友们哈哈大笑。

“拿哥哥打哈哈!说真格的,这回咱们赌个东,你说这杀死文大少爷的是哪个?”

“你没听说嘛,那自然是他媳妇干的!”

被称作六哥的连连摇头:“未必!这文家的事我早有耳闻,这位文爷早年是八大胡同的常客,花柳街的名人,如今上了岁数,气血两亏力不从心了,这才把位旧相好的纳做侧室,这位二奶奶进了家如同恶虎入宅,文家没得一天安宁,这事要是跑了她,哼,拿我的眼珠当泡儿踩!”

“六爷,这话您可慢说!”另一位茶客插言了:“要问这文家的事兄弟最托底!”

“噢?”众人更来了兴趣。

“我那位拜把兄弟普二哥是文家的座上客,听说那媳妇在娘家的时候人称赛婵娟,虽不说闭花羞月也算得上安定门内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可她那位男人文春生痴傻呆蛮全占了,这两个人好比潘金莲与武大郎──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琢磨着……必定是出了西门庆这文春生才难逃这一死。”

“着!着呀!人说狠毒不过妇人心,实为至理名言!要是抓出那奸夫来必要凌迟处置!”一位酸文假醋的儒生摇头晃脑地附和着。

“不然,要是那媳妇是真凶,为什么她……”话没说完身穿便衣的连升和钰福走了进来,钱二连忙上前打招呼:“连爷,钰爷您二位早!”说着把二人引到一张干净桌子旁。

连升和钰福刚一落座那位浪荡公子就凑了过来:“二位爷,我们哥儿俩赌了个东,我说这小菊胡同的血案凶手是那小媳妇,可他硬说是……”

连升眯缝着眼睛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钰福摆摆手:“二位趁早买碟瓜子磨牙去!要是顶上个人字儿就能办案,要我们爷们儿吃闲饭?”

钱二提着茶壶走过来笑道:“谁不知道咱们钰爷连爷是探案的能手,给二位爷来碗高的?”

连升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茶叶桶儿,钱二忙掀开桌上两只涮好的盖碗,为这两位探兵沏上了茶,奉承道:“连爷这碧螺春,清香煞口,地道!”

那位算命老人看了看这两位便衣侦缉慢慢站起身拿过“善观气色,能断吉凶”的小旗款款向外走去。

钱二站在桌边躬身低头悄声问:“二位爷,这小菊胡同的案子……落定了吧?”

钰福抿了口茶:“我说钱二,又想趸点新鲜的去卖嘴皮子?”

钱二咧嘴一笑。

钰福低声:“实话跟你说文宅的案子有点儿挠头,你这儿有什么街谈巷议给我们扫听着点儿!”

“是,那是!”钱二连连点头。

连升那对睡不醒的小眼儿一直盯在那位算命老人的背影上,这时他把头扭过来问:“钰福,刚才那算卦先生你瞧见没有?”

“怎么?”

“看着可是面熟……”

钰福打着哈哈:“干咱们这行的看谁都不眼生,连兄想找他来一卦?”

连升站起身踱到算卦老人坐的桌子旁掀开盖碗瞧了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钰福不解地隔着窗子望着渐渐远去的算卦人……。

(三)

左翼尉乌格谨从尸场径直回到四牌楼六条的家中,一觉便是日上三竿他倦倦地起了身漱洗之后来到书房,刚刚端起一碗新沏的龙井拿过方才送到的《京话日报》,听差的走进来禀告:“大人,鹤大人已然到了衙门,候着大人去问案呢!”

乌恪谨忙吩咐伺候更衣,这时夫人汤氏差人送过一碗燕米荷叶粥,他草草喝了两口推在一旁,出门上马,随从们前呼后拥直向左翼公所而去。

来到左翼公所堂上,乌恪谨入了正座,副翼尉鹤明居左,一书吏居右,六名弁兵分列两旁,连升和钰福站在堂外的廊檐下候着。

“带文光!”乌恪谨吩咐道。

文光战战兢兢地被带了上来,只见他面色焦黄,疲惫不堪,进到堂上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

“文光,你在哪一旗下?”

文光道:“领催是镶黄旗满洲普津佐领下人。”

何谓镶黄旗?“旗”乃前清满族的一种编制,以旗的颜色为别,统分为八旗,这八旗分为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顺治初年满八旗镶黄旗的属地就在安定门内,文光所住的小菊胡同正在这里。

“你的儿子文春生有钱粮吗?”

“儿春生是马甲钱粮!”

乌恪谨点点头道:“你儿子被害的情形,你要据实地讲!”

“奴才不敢撒谎!”文光抬起泪汪汪的两眼道:“昨天亲戚家里办喜事,我带着内人和儿媳去行人情,回来天色已晚,刚睡下不久就听见小妾范氏站在院子里高喊有贼,我赶忙披上衣服跑到院里,只见范氏在东厢房前站着哆哆嗦嗦地指着厨房喊有贼,我……我抄起一把铁锨跑进厨房,这时内人托氏也举着盏油灯跟过来这时我才看清那口大水缸上露出一双穿着棉鞋的脚,我一把拉倒水缸把人向外拖,谁知道这投缸自尽的竟是儿媳阿氏!”说到这里文光的身子也微微抖起来,一副心有余悸的神色。

“接着讲!”鹤明敲了敲长长的桌案。

文光接着道:“我忙叫内人去喊春生,内人刚到西厢房就尖叫了一声,我急忙起身向外看就见她把油灯摔在地上西厢房里漆黑一片,这时侧室范氏举着一盏灯走过来,我与她进到房内就见春生他……他浑身是血,直挺在幔帐里。”

“素日春生夫妇和不和睦呢?”乌恪谨问。

文光迟疑了一下:“虽说和睦,可马勺总有碰锅沿的时候,吵吵闹闹总是有的!”

“你那二房范氏对她怎么样?”

文光一怔结结巴巴地:“奴才公务在身,家里的事情……”

副翼尉鹤明厉声道:“照直讲!”

文光连忙说:“范氏脾气暴戾,我也常从中劝解……”

乌恪谨哼了一声:“家无理法,何怪如此!文光,我来问你,昨天白日你家中出了什么事故吗?”

“没……没有!”

“没有?!昨日大清早,你儿媳阿氏蓬头散发往娘家跑,有是没有?”

文光连连应承,他心里暗暗吃惊,眼前这位乌翼尉倒是个办事的大人,案发没有几个时辰,他竟然连自己的家事也弄清了几分。

昨天一大早这文宅院内确实开了一场骂战。

儿媳春阿氏天没亮便起了身,烧水,做饭,扫院子,忙得脚打后脑勺,不满十岁的小姑子春兰起了床就站在北屋台阶上冲她喊:“嫂子,阿妈叫你给我梳头!”她刚要走过去东厢房的门开了,二婆婆范氏趿拉着鞋走出来道:“嗬!都什么时辰了,头不梳,脸不洗等着婆婆伺候你哪?!来!给我规着屋子去!”阿氏只好随二婆婆走进东厢房,春兰不干了跳着脚喊:“奶奶,嫂子不给我梳头!”托氏生气地走出来冲着东屋怒喊:“二妹妹,文家的少奶奶可不是你一个人房里的使唤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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