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百姓为好奇心所使从左翼公所到督府衙门沿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们都想瞧瞧这过门没有几个月就能把男人宰了的女人是个怎样的雌虎夜叉。

左翼兵勇押解的囚车走过来,春阿氏盘坐在车上,柔弱、憔悴,像是行将被宰杀的羔羊,睁着一对和善温驯的泪眼人们诧异了,疑惑地蜂拥在车后议论着。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手举着报纸向人群跑来,稚嫩的声音高喊着:“《京话日报》,《京话日报》!看犯妇春阿氏今天解往提督府,看疑心子撰文大骂左翼糊涂官!瞧报罗!瞧报罗!”

霎时间报童手中的报纸便告一空,买到的索性蹲在马路沿边看起来,没买着的伸脖子探脑袋,不识字地催着熟识的念出声儿来。

这篇文章不长主旨是为阿氏辩冤,对左翼乌大人指名道姓地问了一串为什么。

一位看报纸的中年壮汉一拍大腿叫道:“有理!问得有理!阿氏杀了男人既要寻死,何不就刀自尽反而把刀扔在院子里又去厨房投水缸?”

另一位附和道:“这一问也在理,那尸场鲜血四溅,倘若一弱女子持刀作案,衣裙上岂能不沾一丝血迹?”

两位提笼遛鸟的老人也在发着议论。

一位说:“三爷,这洋报可是了不得,哪怕王爷中堂有点子不是它都敢说真比都察院的御史都透着霸道!”

被称作三爷的老爷子一撮山羊胡上下乱抖连那满脸褶皱的脑袋也跟着不住地摇摆,他哼了一声道:“这洋报分明是妖言惑众,替个谋害亲夫的坏女人分辩,要是依了他们咱这大清朝还有王法吗?!”他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应和又大哼了一声甩搭着笼子气冲冲地向前走去。

自然,这街谈巷议和这份胆大的《京话日报》也传进乌府。

乌恪谨浓眉紧锁,焦躁地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让洋报指名道姓地数落对于这位自恃勤政爱民的乌大人来说还是第一次,只见他回到桌案前拿起那份《京话日报》看了又看,而后抬起双眼盯在家父手书的一副楹联上,上联为“不畏官司千张纸”下联是“只怕乡民三寸刀”。这是乌恪谨的父亲为训诫儿子借用明朝名臣杨士奇所撰的一副对联,意思是说百姓的舌头如同刀子一样厉害,甚至比打官司告状更要可怕,乌恪谨也深知这人言可畏的道理。

这时差役进来禀报:“大人,鹤大人来见!”

“请!”乌恪谨吩咐道。

鹤明走进来,乌恪谨问:“那春阿氏解到督府了?”

鹤明喜形于色:“解去了,祁大人夸咱们翼里办事有板有眼干脆利落!”

乌恪谨没有说话,用手指敲了敲桌案上的《京话日报》。

鹤明拿起报纸浏览一遍脸色骤变:“这个疑心子是个什么人?”

乌恪谨摇摇头。

鹤明骂道:“《京话日报》馆里没有一个好东西!乌大人,这街谈巷议算的什么凭据?值不得跟他们生气。”

“不,我看这疑心子的文章说得很有几分道理。”乌恪谨思索着道:“春阿氏虽说招供画押可并未说清她作案时的情形……”

“一时昏迷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利刃刀伤的口子足有两寸多长一寸半深,一个弱女子能有这样的腕力?”乌恪谨像是在和鹤明争辩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大人怎能把凶犯和常人相比?说句粗俗的话,谁愿意把屎盆子泼在自己头上?况且这事关性命的大事,倘若不是阿氏所为,她断然不会自认真凶!”鹤明振振有词。

乌恪谨默然无语了,他低头沉吟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即便这凶犯当真就是春阿氏,也要把疑点疑问搞个清白,对世人有个明了的答复!”

鹤明道:“大人的话自然也有道理,可咱们翼里又不是审案的衙门,转到提督府就算是把差事交了!”

乌恪谨忧虑地摇摇头:“人是咱们抓的,呈文是咱们报的,人命大案至重,万一有个差错不但对不起黎民百姓也坏了咱们翼里的名声啊!”

鹤明不以为然:“如今这官场之中有什么真假是非……”

“不,鹤大人言过了!如今皇上预备立宪,改定法律,以此作为自强的转机,世人的眼光都注重在我们的刑法上,倘若再行冤狱,委屈一人事小失信于民岂不有悖皇恩吗?”

话不投机,鹤明嘴里应诺心里却十分不快,他告退出来走到大门恰好碰见匆匆而来的连升和钰福。

两人请了安。

钰福:“鹤大人,春阿氏一案那《京话日报》……”

鹤明把手一摆:“阿氏已然解到提督衙门,你们两个不要再为此案多嘴!”

“嗻!”

两人碰了一鼻子灰连叫晦气来到书房见乌大人的一张脸比他们拉得更长。

乌恪谨冷冷地问:“春阿氏一案你们察访得怎么样了?”

连升和钰福没有作声。

“嗯?”乌恪谨追问。

连升吞吞吐吐地:“我们想着阿氏已经解到提督府,就……”

“就算你们把差事交了?”

见翼尉神色严厉钰福忙道:“大人,我们是有些情形要回大人。”

“噢?讲!”乌恪谨的口气缓和了许多,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钰福抢了个先很有些自得地说:“自打大人交派下这个案子,我就觉乎着那范氏可疑,加上我看这凶案没有奸夫,怕一个妇道没有那样大的胆量,俗话说,小孩儿嘴里讨实话,昨天我到了文家门口略施手段把他的小女儿春兰骗了出来,我问她你哥哥死的那天白日里,你嫂子挨打了吗?她想了想说嫂子每天都挨打,那天挨了两次打,二奶奶还用烟签子扎她呢!我问她为什么,这丫头可讲出一段故事来!”

那天一早阿氏被春生一阵毒打跑回了娘家,过了两个时辰亲家母又把女儿送了回来,一家人梳洗完毕春生提着一对大石锁找街上那几位拜把子弟兄练把式去了,文光携托氏去行人情,嘱咐阿氏带着春兰随后就去。

阿氏刚把春兰的衣服收拾停当准备出门,街门开了,走进一位四十开外的男子,这男子身穿一件破旧的春罗大褂,左手托着个鸟笼子右手托了包花生豆,一身脂粉气。

春兰跑过去高兴地喊了声普二叔。

这位普二叔把手中的鸟笼放下笑着答应着把花生豆递给了春兰。

阿氏也上前请了安,普二上下打量着阿氏道:“哟,少奶奶打扮得这么俊俏这是上哪儿去呀?”

春兰抢着说:“我表哥娶嫂子,我们去舅舅家行人情,阿玛和奶奶前头走了,我们这就走!”

普二问:“你二奶奶呢?”

“在她房里。”阿氏回答。

普二边朝东屋走边道:“少奶奶去了代我问个好儿!”

阿氏带春兰出了门,春兰突然说:“我去告诉普二叔,下次给我抓几个花妞妞带来!”

“春兰!春兰!”阿氏叫不住只好跟了回来。

东屋里,范氏扇着芭蕉扇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对襟小褂敞开着露出浅藕色的汗衣,随着摇动的胳膊,汗衣下那对丰乳撩人地颠动着。

普二轻轻掀开竹帘走进来绕到范氏背后,伸出双手一面宝贝心肝地叫着一面在范氏的酥胸上揉搓。

范氏站起身娇嗔地:“老没出息的,瞧这火上房的样儿,别让春生那小子撞见,听着,晚上我等你!”

普二喜出望外:“我的好姑奶奶,你可不准哄我!”说着高兴地抱起范氏转了一圈儿,这时两人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春兰竟进了屋不解地听着、看着,普二连忙放下范氏,尴尬地说:“春兰,二叔我……掂掂你二奶奶有多重。”

春兰愣住了喃喃地:“我想叫普二叔晚上给我抓花妞妞来。”

普二满脸堆笑:“去吧!二叔记着哪!”范氏一抬头见阿氏站在帘子外不禁恼羞成怒:“整天瞪着你那双贼眼查询我?进来!你倒是进来查呀!”

阿氏胆战心惊地走进来低声分辨说:“二奶奶别生气,我哪敢查询您呢?”

“不敢查?你是查不着!说!谁指使你盯着我的?”

范氏一面恶狠狠地追问一面又拿起烟签子扎去,阿氏的脸抽搐着紧咬着嘴唇忍着眼眶里的泪水。

普二走过来劝解道:“算了,算了,少奶奶哪是那号人呢,少奶奶,快领春兰去吧!这天可不早了!”

范氏不依不饶地:“哼,搁着你的,放着我的,早晚没有不见秃子的!”

听了钰福的叙说乌恪谨问:“这普二的身世查过了吗?”

“回大人,这普二名叫普云,其兄任过佐领,早先家境不错,可架不住吃喝嫖赌抽现在穷得就靠关的那点钱粮了。他是文家的常客,听人说他和范氏的关系早就惹了不少闲话!”

乌恪谨点头自语道:“倘若七月初八那天夜里普云真的就在文家……”说到这儿他转过头问连升:“你有什么要回的吗?”

连升道:“大人,卑职到春阿氏娘家那一带探访了一番,这阿氏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是规矩,因为长得花容月貌年方二八说媒的就踏破了门槛,她父亲阿洪阿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相了成堆的女婿没一个看上眼的因为这个可得罪了不少人,头年她阿玛死了这才和文家草草结了亲。”

“没听到她在家做格格的时候有什么劣迹绯闻?”乌恪谨问。

“这……卑职还没有访查清楚。”

“这案子交到你们两个手里也有不少天了,是黑是白总要弄个水落石出,要是阴错阳差出了笑话,我可拿你们两个是问!”乌恪谨言语郑重。

“嗻!”

“大人,这普云?”钰福问。

“挂桩跟着,切不可打草惊蛇!”乌恪谨吩咐道。

“挂桩”是当时衙门里的一句隐语也称为切口,他们去办案叫“登坑儿”,把押解犯人叫“获差”,把提犯人叫“提囚”,犯人招了供叫“撂啦”,还没有查实但要紧紧盯住叫“挂桩”,老年间各行都有各行的切口,不入门不得其里。

两人领命走出来。

连升拍了拍钰福的肩膀关切的小声道:“兄弟,你还是嫩了点儿,办案回话顶多讲上三分,是非沉重由上头琢磨去,凡事要给自己留个退身步儿!”

钰福不在意地笑了笑:“哥哥您怕我抢了头功?眼下春阿氏案闹得满城风雨,是该咱们爷们儿露一手的时候了!”

连升无可奈何地:“得,算我嘴上抹石灰──白说,到时候你可别趴在地上喊哥哥!”

“瞧好吧,连兄!”钰福自负地笑着拉着连升钻进乌宅对门的一家小酒馆。

(五)

春阿氏被解到了提督衙门收在监口等候审讯,文光范氏等取保候审回到了家中。

宅院还由看街兵轮番看守着,进了家门看见儿子的尸首,托氏又哭得死去活来,无奈动也动不得收也收不得,乌大人临行有谕“尸场一切不得擅动”又等了一天法部才派人前来验尸,时值盛夏尸臭引来一群群蝇虫在西房内外嗡嗡起舞,法部验过之后,文光得了允准才把儿子春生收殓起来。

按旗人的规矩入殓后的第三天要行“接三”的仪式,据说这一天死者要在阴间登临望乡台,魂魄要回来省亲,于是活人就要请喇嘛念经超度要送给死者在阴间的盘费和衣物,当然这盘费无非是纸钱纸物而已,由于春生是凶死,不但这一切都免了甚至不能进入祖宗的陵地,草草装殓之后文光雇了辆大车悄悄运到德胜门外一块荒僻的义地里下了葬。

死人入土为安了,活着的家人可不住地长吁短叹。

文光觉着脸上无光,整天蹲在家里足不出户,范氏出出入入骂不离嘴,托氏拉着春兰更是抹不完的眼泪。

春生入葬的第二天早晨范氏气哼哼地把文光叫进自己的东屋里道:“不知道你们文家缺了几辈子德出了这么个小孽种,你听没听见左邻右舍指桑骂槐地嚼舌头?仿佛这根子都在我身上!”

“不能,不能。”文光劝慰着。

“不能?说这小孽种不堪虐待才杀夫自尽,这是不是指的我?!说这小孽种不是杀人的真凶,这真凶是不是疑得我?!”

“这……”

范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随着拿起一把剪刀嚎叫着:“莫如我一命归西也好一了百了,称了你们文家的意!”说着便往脖颈上刺,慌得文光上前一把抱住夺下了范氏手里的剪子连声道:“姑奶奶,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呀!”

范氏一头扑在炕上哭得死去活来,文光见劝解不住扑通一声朝北跪了下来,左右开弓扇着自己的嘴巴呜咽着:“我文光无德无能,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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