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作镇定,强忍恍惚,对着这位威严的长者行礼问候。
可很快,长者脸上笑意又变得真诚,和之前气态判若两人,几乎快要和他贴身了。
“怀钦,劳烦大老远来一趟,先行坐坐。”他关切问道,似乎为这一路沿途奔波身感疲惫。
在桑怀钦没到来之前,兰天早已做了调查他的身份——书生。可令他意外的是,县地花名册上并没有关于此人。若不是有人在‘花字谜’见过此人,估计要下很大的功夫才能寻到。
巧合的是,此人似乎和十多年前的那一场大火有关,留下了诸多谜团。
特别是事发早年,兰天几乎每夜睡得不好,落下了根病。
“谢兰家主关心。”
兰天坐下,挽着一只袖子,伸出五指指向交椅,示意坐下。
桑怀钦面坐,在家仆沏茶途中,闲聊了起来。
兰天无不替他高兴,赞扬道:“听闻怀钦一语榜中‘食为天’客栈镇店花字谜之最,才能不亚于前朝的状元郎王海。看来江湖再现一位才子了。”
王海,字朝阳,前朝末位状元郎。因承允好友遗嘱,血洗文字狱冤案,被后人誉为文骨居士。
桑怀钦俯首抱拳,谦虚道:“回兰家主,怀钦不过是在很久前游园途中,所见水仙,才有所感。”
“嗯。”他摸了摸胡须,点头道,“我那两位犬子若有你这般才子一半聪慧,哪怕我黄下九泉,我也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兰天一面道一面观察他的面孔,愈发甚觉熟悉。
桑怀钦没有接话,只觉被盯着头皮发紧。这种目光,是离开琴姐姐后那些年,被人盯上的眼神-----夺命。
“我只觉得你与我一位好友模样相似。”
此话一出,桑怀钦的手微微颤抖,虽是一瞬,还是被兰天捕捉到眼里。
对方神情语气皆是哀愁之意,完完全全如言语所说,只有失去了挚友般才有的悲恸。
兰天亲自为他倒茶,话题锋转:“我那长子整日游手好闲,风俗院都快成了他的第二个家了。唯一能说出他的一点好,就是待人不错,敬重德高望重之人。”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桑怀钦,笑起来眼睛眯成了线状,“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才子。”
巳时。
“兰家主,今日邀怀钦访至,谓有何事?”
不知是身心郁闷焦灼,似乎连空气也渐渐变得闷热起来。再说话时,桑怀钦已没有了刚才沉浸悲伤的神情,让兰天暗自吃惊,论性格和骨相,愈发更觉是那好友的遗子!
怎么看,也不过是张二十出头的后生面孔罢了!
其次,为了再次验证那神来之笔的考卷到底是否属他所作,兰天试探道:“我想请教请教,牺牲小家可保大家,换做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只见兰天抬了抬手,咳了一声,门扇顷刻皆被合拢。在他抬起的手臂中,露出了一道褐红色的伤疤,足以蔓延半个小臂,令人发怵。
对于两人的谈话,显然是不想被第三者听见。
兰天笑意溢满:“请道。”
然而,桑怀钦却没过分在意门窗紧闭,却一眼识出了那是被剑刃所伤。
面对兰天提问,他的思绪被扰了一通,又很快不假思索答了出来:“以失我得已成大我,无怨。”
“为何无怨?”
很显然,历代名人都写出了答案。
桑怀钦笑了。
在兰天灼灼目光中,他想起了几年前所见遍野饿殍,振振有词,感悟而道:“饥寒交切,烽火不断,士卒身先,冲阵杀敌,不以五十百步相奔,但守节义以示后人,虽死犹荣,又有何怨。”
“即己身生死边缘,尚存者可凯旋而归再战沙场,可死亦葬于黄土,何都不操。”
“生于鸿毛死于泰山。若以失大,而保前善,平踏疆土不过时间尔耳,尚有国与家之说?”
他的回答撼动了兰天内心的那座大山,久久不能平静,无法再答。再平视他时,无论怎么也想不到这仅仅是一张清秀的面孔不该有的感悟和阅历!
那泣人忧国之诗,能出自于他手,也能在意料之内了!
有如此情怀大气之腹,定成大器也!
可...!
“怀钦真乃智囊也。”兰天敛起面色,勾起嘴角,不加掩饰面色赞赏。他先两指中间夹起一块花糕咬了一口,才朝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放在了小瓷盘里,花香顿时回荡嘴里,无不流连忘返。
“多谢兰家主谬赞。”桑怀钦拿起木筷夹上一小块花糕,咬了一口,发现味道一绝!
可另一边,心中的防备从未放下。
他再次试探道,再度表露关怀的神情:“怀钦,来到云边镇有多少时日了?”
“已经...”有那么一瞬,他就要把眼前人当做是未曾逢面的亲戚,眼看下一秒要脱口而出。
霎时,脑海中炸开一个绵言细语的女音:逸儿,今后若有人问你,只答不知。
见他发愣,兰天把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怀钦?”
“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今年有二十有二了吧?我有个幺女也快要到出阁的年龄了,正愁她找不到合适的。”
在桑怀钦没来之前,兰天早已知道如何说辞。他一面道着,一面细察对方的反应,内心肆意发笑。
按捺许久的伪装面孔已经快强忍到了极限!
自己恨不得现在就暴露目的!因为对其身份,已猜出了七八!
是当年对那场大火,跑走的那个孽种!
桑怀钦的心脏仿佛一瞬被人捏在手心,如雷作鼓!陡然身觉背后站列着一双双监视着自己的鬼眼!
为什么他能知道我的年龄?哪怕是兰欣,他都从未说过自己的真实年龄!
多年练就冷静在这年过半百的老人面前失去了作用。
他似乎,比我更了解自己!
桑怀钦不自在地抽回了手,对方却没在意,只是露着笑容。
“令尊令堂安好?”
短短一句,就揭开了桑怀钦内心最脆弱的地方,殊不知眼珠已徒然爬上了血丝,被兰天所见诧异了一瞬。
他心里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按耐不住离开的想法。可在长辈面前,还是选择强颜欢笑:
“兰家主,请有话直说吧。”桑怀钦的心理防线已经出现崩塌缺口。
他已经顾不上言语是否无礼,眼下实在是令自己快要窒息,只想片刻离开。而他眼里的眸光,也没有初到兰府那阵意气风发,更像是蜡烛残年般的黯然。
“若无事的话,”兰天眼眸掠过一道精光,言历锋转,“不妨留于府上,与我这把老骨头谈谈国之重事。”
他抿起嘴唇,城府之深,勾着令桑怀钦看不懂的微笑,引起头皮一阵发紧。
“毕竟,位卑未敢忘忧国呐。”
“……”
不等他开口回答,兰天便走到门后,敞开雕花玉楼门。
“走吧,怀...”
只听身后有离桌摩擦声,话被桑怀钦中断。
“兰家主,怀钦还有其余要事未做,只得失陪了。”
尽管故作镇定,可面对兰天这样身经江湖的人而言,城府要甚过一般人,在这样的老狐狸面前,自然是听出了言下之意。
兰天回身,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杀机,只听一声狂笑,桑怀钦猛然抬头,就看到那张视嫉恶如仇的神色。
“好!兰某最喜爽快之人!”兰天仰天大笑,心中定然有了答案,目光犹如一只毒蛇吐信,两眼冒着寒光。
他一字一顿道:“你可是姓江!?”
令错杀万人,也不可放过一障!
那年大火没有把江府除尽,还逃走了一个孽种和丫鬟!
我兰某苦寻十八年!那场大火也整整困了我十八年!
这些年来我几乎翻遍了九州!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
消失的前五年,他对江湖秘密发布追杀令,一旦有新线索,无论天南地北,便亲自启程。可后来才发现,不过是有人为了骗取高额赏金所造成的乌龙罢了!
为不泄露人耳,他选择了杀人灭口!
自那时起,他甚至以为那孽种自从早已人间蒸发,或饿死于荒野!因为那年,宦官掌权,民间动荡,未有之荒乱。而遭上天神怒,罚人间大闹荒灾一年余!
到底还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寻迹十八年无果,而十八年后,因会自动寻上门来!
可又凭什么,江府孽种要聪慧于我兰府子女?
不公!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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