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年九月十一。

距布榜仅剩三日。

一缕晨曦拨开云雾,透过屋顶缝隙,落在男子的床榻边。

闻到鸡鸣,男子睁眼朦胧,支起身子,揉了揉双目,对着天花板好一阵怔然。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名垂髫孩童嚷着还要吃糖,被爹爹恼了一句,就跑到娘的怀里诉苦。

孩童他娘在梦里的面容,永远是蒙着一层云雾,明明很近又觉很远。

后来,在娘的怀里,像襁褓时一般,哄呀哄呀才渐渐步入梦乡。

可倏然间,外面就传来了悲鸣的哀嚎声。当他再睁开双眼,就看到一把大刀举在空中即将劈向自己,就看见爹爹的身影挡在前面。

快跑...

桑怀钦下床,穿上鞋履,把叠好锦衾移到枕边。

昨夜他睡得并不是很好,受梦魇困扰,和秋风寒意,频频醒来。

他走到门口旁,往水缸里舀起一瓢水,走出门外,把浸在水里的柳枝枝头含在嘴里咀嚼几次后,一边漱口刷牙吐水。

空气一片片的雾气蒙蒙,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和落叶的淡淡芬芳。枯黄色的落叶在风中轻轻飘落,宛如一只只蝴蝶在空中再舞动最后一次舞曲。金乌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面上,斑驳光影,似乎接头交语着。

他回到屋内,木桌上有一只瓷碗,里面已经沉淀处理好的团粉。打湿揉成面团后,握着镰刀割成条状,把陶锅放黏土造好灶台上,倒入从河里挑回来的水,在院中篱笆边炊起了火种。趁水开之际,在篱笆边择些生长旺盛的青菜,清洗干净放在竹条编好的盘子,拿着镰刀在院内外割掉延伸入墙的杂草。

折回院内,把发醒了一会儿的面条放进滚烫的水里,再放入青菜。把高府送的盐巴撮出一点,丢进锅里。眨眼功夫就已经炊着阵阵白雾。

他摘掉竹筒上的一节,取出木筷,用水洗浇,往陶锅里夹出苗条放入碗里,吹了吹送进了嘴里。

待吃饱喝足后,洗净器具,水缸也见底了。

他扛起扁担,把两只木桶架在前后端口,往河边的方向走去。

进城考试之后,高府家主高濡让他休憩半月,游历山水后再尽兴而归。

可他不知去哪,也不敢走哪,就回到了这偏僻的山脚下。

途中,有草丛里传出不知名的雏鸟听到簌簌声的动静,咿呀咿呀地叫唤。

昔日的羊肠小道也渐渐地长满了杂草,唯有桑怀钦常走的那一条小道尚有行痕。

荒废房屋宛如荒野,门前篱笆也倒的倒,坏的坏。门缝中吹过的风听得哗哗响,像是透过腐木窟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可一旦刮起大风,久失维护的窗门不堪其扰,左右摇晃,发出鬼哭狼嚎的悲鸣。

桑怀钦一眼望去,有一户人家的院子门前,长满杂草。他记得很清楚,记忆中,这家的孩子跑到另一家寻找玩伴,在门前游戏,见到了自己,就喊着自己一声哥哥。大人则劈好从山里砍下的木柴,堆在一起,有时还会提前帮他备好了水桶,还有宵夜......

也许是无处可去,又或许是心中执念,哪怕这里已成了荒无人烟,还是门窗发出恐惧的呼唤,自己也不舍离开还是拆除,他总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这里。

早在初到高府时,高濡也曾邀请府内住下。但不想给高府麻烦的桑怀钦还是婉拒了。

走到河岸边,有几只腐朽发霉的木舟,里面还游着几只只小青鱼。那木舟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要倒塌化为斐粉。

他打满了两桶水,挑起扁担,扛在肩膀,轻有余力地往前而行。

路途经听灌木啼鸣,闻野花芬芳。

离屋只有半百米距离,桑怀钦才注意到有几辆马车停在自己的院门前,还有人来回踱步?

于是,他加快了步伐。

一身打扮华丽长裳的男子来回踱步,眉宇之间流露着焦灼之色。

起初到访,马车从繁华街道过渡到羊肠小道,若不是这座篱笆院还存有人迹,他就以为此地就是一片废弃无人的荒村。

他还想亲眼目睹,究竟是何人,竟然会亲自受到爹爹的诚邀。

再四顾时,忽然望见正前方有人正往这边走来,看清了提着水桶,赶紧吩咐马夫上前帮忙。

眼看着两个人正朝自己跑来,推却别人要帮忙的好意。

等到回到院门前,放下水桶,那男子见盈而不溢,桑怀钦抱拳问道:“请问兄台是?”

他扫了眼马车,觉得有些熟悉。另一驾马车则是红红的,只是靠近一点,就闻到很一股檀香。它的车顶覆盖着柔软的丝绸,上面绣有精美的花纹,与车身的图案相互呼应。在阳光的照射下,车顶熠熠生辉,散发出淡淡的光华,却与此地格格不入,仿佛是凤凰落入了乌鸦群。

男子身穿的赤红色衣裳与桑怀钦晓显得格格不入,它看上去很柔软、光滑、轻盈,泛着光泽。衣裳上绣有花纹的图案,腰带则绑着一块二指宽、一指长的羊脂白玉玉石。

那块玉石雕有小蛇吐芯的图案,玲珑精致,栩栩如生。

桑怀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男子见到家父诚邀之人,愣了一下,转瞬恢复常态,嘴角微笑,回礼道:“子茂见过先生。”

可内心却在诧异,为何这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的男子会得到家父盛请?

出门前,爹爹唯一交代的事情就是以礼待人。

子茂?

对于倏然到访的客人,桑怀钦竟是不知,疑惑之下,更多是忐忑不安。

“见过子茂。请问子茂到访是有何事?”

“家父欣赏先生才能,故派我来迎接先生至府上做客。不知先生可否愿意?”

单是面相来看,男子岁数自然是年长些,可又不知,为何要尊称自己?

这名男子上下流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气质,在记忆中,自己几乎不曾见过此人。而对方口中所说的家主,又是何人,又因何事,能在这片山脚下打听到自己的消息还邀入府中?

一种窒息感扑面而来,让桑怀钦愣在了原地。

常年混迹风尘的兰聪对此早有预料,一眼便知对方所顾虑的因素,笑着解释道:“家父乃是洛城兰府家主。”

他相信,只要对外提到洛城,那定然联想到兰府。

兰府?

桑怀钦只知道离云边镇最近的城市就是洛城及附近邻省,从未把其他心思去了解学习之外的事情。

可对方提到了兰府,不免联想到了雨莲。

莫非...!?

当他再次重审这位男子时,顿然心如擂鼓,咚咚作响。

自小逃离城府后,桑怀钦就被迫练就了明察秋色、一目识人的本领,就连睡眠时,若有动静入耳,就要醒来。而这些,仅仅只是为了活着。

眼前这名男子,论是五官,都与兰欣有些相似!又或者说,是兰欣似他!

那时他出于心里作祟,曾从未过问她的家庭。

“先生?”见对方没有动静,兰聪再次叫道。

种种思绪中断,桑怀钦这才回神,嘴唇翕动,喃喃道出:“好。”

眼看要完成家父的任务,兰聪成就感油然心生,神色欢欣,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可否方便,立即启程?”

他回屋换了件衣裳后,象征性拉紧门闩,合好篱笆门,坐上马车。

在两匹快马的加持下,不到一个时辰,就抵达了兰府门前。

“先生,我们到了。”

兰聪先行下车,走到桑怀钦乘坐的那辆马车,在外提醒了一声。

下了马车,兰府府前的繁华装修映入眼帘。

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像,嘴里含着一颗被镶入的石球。它的体型健硕,双目炯炯有神,目光锐利而深邃,在轮廓线条流畅有力的加持下,有一种庄重威严的感觉,像是守卫的士兵,在门前把关。

两根上等木梁被刷上红色的树漆,在工匠鬼斧神工的手艺下,盘绕门柱的大蛇俯首脚下,栩栩欲活,似乎只要眨眼,就会吐出信子。

门匾散发着金丝楠木独有的清香,上面的雕刻着兰天府的锋芒字样,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光,无时不刻都在展示兰府的富贵之权。

据文书记载,大宣王朝立己二十年倏然大兴文字狱,最令人忌讳的莫不是‘天’字,这世间,唯有那万万人之上的一人才得使用,无论富贵贱淫,但凡揭举被察,论诛九族!

哪怕如今乃和锦帝当朝,废除文字狱,可一朝怎能改变延续二十年的文字狱禁锢?

直到如今,关于神圣字样,民间依旧不可取的。其中‘天’字又与‘天子’无异,犯其大煞,故忌入其中。

那为何,偏偏是兰府得以经用,打破忌讳?

兰聪从一侧观察到,此人虽是年少,出身贫寒,可见到这般繁华之府,脸上居然没有出现一点惊讶之色。就算是结识的其他花花公子,看见兰府门面,也都赞叹一二。或许受到家父诚邀实有其表,谈吐风雅,而今目睹这一幕,心中不免对桑怀钦更加敬佩几分。

他走到门前,收敛另眼神色,伸手:“先生,请。”

在兰聪的带领下,桑怀钦穿过廊道巧夺花雕,看过假山池水林木,踏过三四个门庭之后,终于送到了【迎客堂】门前,便看见一位老者端庄坐在中央。

“先生,令堂也等候多时,子茂先行告退了。”兰聪抱拳,说罢退去。

桑怀钦跨入堂内霎那,一阵怪异的情绪涌在心头,宛如掉进了万丈深渊,头晕脑胀,好像有人在耳边低语,让他离开。

只见那老者端坐于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身形魁梧,气度非凡。一袭华贵的锦袍加身,衣襟上绣着繁复而精致的图案,金色与深红交织,宛如朝霞映照下的云霞。

面容之上,剑眉斜飞入鬓,额间皱纹横亘着几道深深的沟壑,他闭眼沉冥,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不怒自威,即便是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心生敬畏。周围侍立的仆从与家丁,无不低眉顺眼,屏息静气,生怕一丝一毫的响动会打破这凝重而庄严的氛围。

直到听到长子的声音,才缓缓睁眼。见到桑怀钦,神情一愣又转瞬恢复。只是一个抬手动作,厅内的丫鬟放下了芭蕉扇,所有人退出厅内后才起身笑迎。

这种笑容,引起桑怀钦不适,仿佛笑里藏刀,眨眼间随时都要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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