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了逐客令。

不料房里却传来老人的回话:李将军,请进。

李述:看吧,你父亲邀请我呢。

房间里是一股浓郁的草药和沉疴久病的气味夹杂在一起。床上躺着一个耄耋古稀的老人,老人消瘦而憔悴,眼睛犹如大海一般深不可测,他的眉毛白而长,轻抿的双唇,微皱的眉头,忧虑的脸上种满了岁月的痕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依旧闪耀着坚持与希望。

老人开口说道:贵客光临,使寒门蓬荜生辉,请恕我们怠慢了。

李述:哪里话,今晚幸得二位收留,让我绝地逢生,我回去后必定请大夫前来为你诊治,天气寒冷万望保重身体。

老人:将军不必费心了,老汉自知命不久矣。生亦何喜?死亦何悲?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本该了无牵挂,奈何人非草木,大限来时心中仍有挂念。

李述: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力所及,必定代你达成。

老人:你我也算有一面之缘,将军可以为我办一件事。我在尘世唯一的牵挂就是我的女儿,我们没有亲戚朋友,孤苦无依,我死后请将军代为照顾她。可以吗?我枕头下有件东西,你取出来。

李述伸手摸进枕头下,得到一个长命锁。

老人:这是雪溪自小佩戴的如意寄名锁,可以作为信物,现在我将她托付给你,将军回去后一定要过来接她,切不要忘记啊...

李述: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的。

老人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说: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雪溪,带将军走吧。

雪溪一直站在门外,她泪水盈眶,我见忧怜的模样让李述心头微微一震,显然她听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仔细看她体态轻盈,气质温婉,端庄优雅,温柔含蓄,虽然支离憔悴,那委婉之态,楚楚动人。他一时间语塞了,半晌他再一次下了保证似的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保证。

雪溪没有说话。

从老人的房间出来,狂风呼啸,风雪来得更紧了。

雪溪嘱咐道:“太冷了,你得多穿点。”她转身走进客房从衣柜里拿出披风递给李述。

好在他的盔甲在炭火的烘烤下已经干了,他穿戴盔甲后披上她给的那条黑色披风,他发现她也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在红色的衬托下,她额外地显眼,身上散发出一种高贵迷人的魅力。

比起白色的衣衫,红色好像更适合她。她没有搽脂抹粉,也没有饰品装饰,简单的色彩就能把她映衬得朴素典雅。所以女性的魅力不在皮囊,而在举止投足间。

都穿戴暖和后整装出发,千里马拴在后院的古井旁边,风雪中有一股幽香传来,淡淡的,气味并不明显。他抬眼望去看见院子的角落那儿有几株梅花,正冒着严寒独自盛开。

梅花坚韧不拔,凌寒独立,洁白无瑕的花朵独自在严寒中怒放,高贵顽强与风雪做斗争。

他不禁想着倘若天气晴朗的日子在此院中赏花望月,焚香弹琴那该多好。

理想是人对美好事物的希望。

在院门打开的那一刻,雪溪使出剑指,口中颂咒,原本肆虐的风雪立即消停了。

李述感到奇怪:原来你是玄门高人。

雪溪:不敢当,我稍微识得一些五雷法,可召呼风霆,间祷雨雪仅此而已。

李述:虽然风停雪住了,冰天雪地还是很冷,别送我了,你回去吧。

雪溪:就送出村子吧,我也不能走远,对了,荷包带了吗?

李述:戴着呢,不敢忘记,寄名锁也带着,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雪溪:不,将军此去不要再回来了。

李述:为什么?

雪溪:没有为什么,忘了我父亲的话。

李述:怎么能忘记呢?今晚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料到会和你们相遇,相逢即是有缘,既然答应了我就一定会回来,大丈夫一言九鼎,我不会食言的。

雪溪没有说话。

李述继续说:这寄名锁就当是你我的定情信物,如果你愿意...,我的意思是说,你我年龄相仿,我未婚你未嫁,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考虑一下。

他看着她,她迎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真诚且炽热。雪溪看着他那英俊的脸庞,发愣了。

李述沉默了好一会,说:我出身官宦之家,早前在海门盐场供职,做过幕僚,也做过转运判官,现在官知安丰军。这是我的令牌,你拿着,我担心回去后忘记来路,又或者发生一些变故,这样你可以拿着令牌来找我,又或者把这个当作你我之间的信物。

他不由分说将自己的令牌塞到她手里。

李述:当然,你不需要现在做出决定,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未来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相互了解,不是吗?

她怔住了。大把时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李述:虽然我们是初相识,一切又发生得太突然,但你确是我梦中之人,我并非一时兴起,我是真心的。我想和你一起携手到老,你呢?你愿意吗?

她心底震动了!他的话颇使她有种惊悸的感觉。她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子,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里藏着无尽的深意。许久,她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泪珠在睫毛上颤动,嘴里幽幽地说:倘若有来世...

她的声音空洞而虚渺,虚柔又无力。

李述:我只要今生,不想来世。

他大声的抛下这句话,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异常,他意识到她穿得很少,肩上的披风很单薄,正欲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却被她制止了:不行,五雷法只能保你一小段路不受风雪侵袭,你得留着保暖。记着,上马后一直朝东走,过了石桥就安全了。

这时突然又开始刮起风来,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车马声。

李述惊喜道:“难道是我走失的部下?我去看看。天太冷了,你回家去,等我回来找你。”说着他跳上马背。

雪溪急忙上前拉住牵马绳,喊道:别去!你的部下已经回到城里,此时正焦急地四处寻找你呢,你得赶紧回去。

李述:真的吗?

雪溪:千真万确,听我的,马上回去。

车马声越来越近,李述仔细听,确实不是部下,因为马蹄声中还有车轮的声音。不仅车马声近了,连漫天的风雪也席卷而来,正疯狂地摧打着杉树和松树,像要吞噬一切。

李述察觉到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雪溪催促道:快走,快!

风向变了,风声里夹杂着危险,千里马嗅到风中的信息立即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李述拉止不住,只能回头喊:雪溪雪溪...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阵阵寒风阵阵吹,吹酿遥空雪。一袭红衣的雪溪站在冰天雪地里格外地耀眼,美极了。她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马儿四蹄生风快速奔走,她距离他越来越远,渐渐地她的身影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任由千里马自行奔走,不到半炷香时间果然看见一座石桥,再一盏茶时间已经抵达城门下。众将士见到他归来,惊喜万分,众人纷纷讲述道,虽然一同追击敌人,但后来只看见敌军的尸首,却不见李述。众人在雪夜里寻找许久,一不见尸体,二不见踪迹,风雪太大只能原路折返,大伙儿正商议着明早继续搜索寻找,一筹莫展之际,李述居然单枪匹马地出现在城下,一切的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肆虐了一整晚的暴风雪于黎明时消停了。次日,他处理完公务,立即赶去梅花溪,无论是根据昨晚追击敌军的线路还是凭着记忆寻找,沿途都没有梅花溪这个村子,一无所获。

他叫来向导官问话:梅花溪在什么地方?

向导官:梅花溪?似乎是旧地名了,现在已经不再沿用,而是改名叫流溪村。

李述:流溪村?

向导官:是的,因村中有一条溪流穿行而过,以此得名。

李述再去寻访,距离安丰城八十里外果然有个流溪村,就在他斩杀敌军附近,但村子的规模和昨天夜里所见的完全不同,首先村子的户口很多,其次村里并没有悬挂着大红灯笼的人家,有一两户姓何的,却不是雪溪父女。

他让部下去探访,院子里有水井和梅花的人家,不久下属来报,和他描述相似的地方是慈云庵。

李述:慈云庵?

部下:是的,顾名思义是比丘尼的庙宇。

李述觉得奇怪,但他还是马上去慈云庵,果然慈云庵的房屋布局和他昨晚见到的一模一样。夜里在书房见到的白衣观音画像和现在佛堂里的观音塑像分毫不差,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也和昨晚的相同,只是书房改建成经房,其余两间卧房则是尼姑的起居室。

他向师太询问慈云庵的来历。

妙慧师太则说:想必将军夜里也迷了路,你来。

佛堂旁边立着两张牌位,分别写着何太真,何雪溪长生禄位。

晴天霹雳:怎么会这样?

妙慧师太:将军不要害怕,他们是善意的。

李述:不,这不是他们,昨晚我亲眼所见,他们还活生生的。

妙慧师太: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切是因为将军与他们有缘,因缘际会,得到神灵现身搭救的缘故。

他极力克制自己:不…我不信…

妙慧师太:善哉善哉!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雪夜迷路,雪溪父女,昨夜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一一浮现,如梦似幻。现在想来,他自己都无法证实那一切究竟是幻象还是现实。

李述:就算是做梦,我也要再见他们。

妙慧师太:将军,身前身后事茫茫,相见无益,又何必再见呢。

这个结果对李述而言无疑是个沉痛的打击。至今为止,她的模样和她的声音还深刻地强烈地印在他心里,他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他们的长生禄位就摆在他眼前,老天啊!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泪水在他脸上无声地滑落:师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妙慧师太:老尼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五十多年前的冬天,我还没有出家,这里也不是慈云庵,我因父母逼嫁而逃到村里。那时候流溪村还叫梅花溪,无论村里村外都有大片的梅花,非常非常美丽,看到这个景象,我心中的烦恼被洗涤一空,就决心留下来。由于我初来乍到,身无长物,是雪溪收留了我,她年长我两岁,就叫她姐姐。当时太真老人和雪溪给村里的乡民看病,我就给他们做饭和整理杂务。

雪溪是太真老人捡来的孤儿,太真老人是道家弟子,修为和医术都很好,他终身未娶,对雪溪视如己出,疼爱有加。雪溪自幼貌美聪慧且极有思想,她的学问,医术,阴阳八卦,奇门遁甲都很出色。江淮历代是用兵之地,山间鬼魅魍魉横行人间与活人争地盘,太真老人年老后,收服妖鬼的事就渐渐地落在了雪溪身上。

以前被老人制服的众鬼怪一直在伺机而动,纠集同伴前来报仇。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寡不敌众,雪溪也经不起群鬼的连番闹腾,太真老人死后的第四年,雪溪在一次收服芭蕉精时身负重伤,最后病逝,年二十三岁。后来村里来了一位云游尼姑在此借宿,机缘巧合下留了下来,这就是慈云庵的前身。

在我看来,雪溪的术数在太真老人之上,她病逝后,化身为守护神,冥冥中护佑着这里的百姓,比如夜间迷路的人。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引导人们远离危险,受到庇佑的人们则无需为此挂怀,一切因缘际遇皆是前生注定的...

听罢,李述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

一切都太离奇,太超乎寻常了。回过神来仔细想,太真老人死前似乎预知到了什么,所以才将雪溪托付给他,让雪溪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才是老人最大的愿望吧。

而雪溪也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才对李述说出“倘若有来世”的话。

半晌,李述问:她的墓在哪里?

妙慧师太:在后山的竹林下。

李述始终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要亲眼求证。

于是在竹林下,他见到两个坟墓,一个是太真老人的,一个是雪溪的。看得出来墓地曾被翻新整理过,雪溪墓前的一块泥土似乎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他用手扒开,一块令牌从土里显露出来,没错,是他的令牌。

情景回忆

李述说:这是我的令牌,你拿着,把这个当作你我之间的信物。

他不由分说将自己的令牌塞到她手里。

李述:未来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相互了解,不是吗?

她怔住了。大把时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她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泪珠在睫毛上颤动,嘴里幽幽地说:倘若有来世...

李述:我只要今生,不想来世。

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异常...

数十年的岁月里,她和父亲两人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这里经受风霜雨打。她一定很冷,很寂寞吧。

他从胸前的衣服里摸出荷包和如意寄名锁,耳边回响雪溪的话,“这个荷包给你随身携带,记住,天明以前都不要离身,它能保佑你平安离开这里...。”

太真老人,“我在尘世唯一的牵挂就是我的女儿,我们没有亲戚朋友,孤苦无依,我死后请将军代为照顾她,这是她的如意寄名锁,可以作为信物,我将她托付给你,将军回去后一定要过来接她,切不要忘记啊...。”

天色变了,阴沉沉的,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风雪又无声无息地降临人间,雪花一片一片地从空中飘落,雪越下越大,渐渐地天与地一片雪白。

夜色像一张大网盖住了天空,沉沉夜幕下的大千世界仿佛都凝固了。这是一年中最寒冷,最萧条的时候。冰天雪地里,寒冷与孤独一齐袭来,让人无奈又伤感,今天痛苦超过以往,来得猛烈,无法排解,只能任它慢慢地浸入心底。

雪夜中,他迎风而立,身子已经被冻到没了知觉,他知道,只要再待一会儿,说不定雪溪又会像昨晚一样出现,给他递上披风,带他进屋烤火…

风雪中,他似乎看见一个身影正缓缓走来。

“李将军…”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李述又惊又喜,“雪溪,”他想开口,却无法出声,突然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人影喊道:李将军,李将军...

附近的村民听见叫喊声纷纷开门察看:是妙慧师太的声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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